初夏的天目山麓深处谷地,蜿蜒的省道柏油路面,出租车行驶着只有稍稍的胎噪,车内的收音机播着交通之声,这是一般出租车司机都比较喜欢的频道,低低的音乐反而衬托的车里特别安静。
栗然在后排木然地看着车窗外飘过的山景,上一次来走这段是在夜间,沿途的景色没有什么记忆,要去的目的地现在似乎已经挺有名了,从机场出来,上了出租车一问,司机就说知道,还称很熟悉,经常跑那地方,所以栗然索性改变了先在市区住一晚的打算,直接让司机奔这里而来。
司机很职业,刚上车的时候尝试着和她聊聊天,毕竟这一趟活也要一个多小时,但是说了两句后发现客人只是机械地应答了他几个字,再看她一身明显价格不菲的衣饰着装,有些显冷的神色,让司机也不好意思再提什么话由,安心地开着车。
虽然是初夏的午间,但是驾驶员的车窗开了条缝,丝丝的山风灌进来竟然有点凉意,她想让司机关上车窗,但是又不想说话指手画脚指挥别人,只是稍稍裹紧了一些身上披着那条薄薄的羊绒披肩,这一小小举动被司机师傅的余光注意到,立马把车窗拉上去。
师傅开车技术不错,在山路盘旋转悠没让后座的栗然觉得不适,可能看出她没心情说话,所以在上车寒暄了几句后就一直安安静静地开车,这能看出一座城市的服务业水平高低,栗然挺满意司机师傅的职业素养。
她反复看着手机上的那些未接电话,还有微信上的留言,看完关了手机,过会儿又忍不住打开看了一遍。
质地良好的羊绒围巾让她感觉舒适起来,从炎热的珠江三角洲到了长三角,温差还是挺大的,栗然内心赞许自己有点先知先觉,带上了这条宽大的围巾。
车一直转到山顶,翻过去接着又是下坡的盘旋,其实就是翻了一座山,目的地就是这座山谷下面的一个颇为偏僻的村落。
上世纪九十年代开始,有几个老外在国内工作闲余无聊,别出心裁地在天目山深处的几个地方拾掇出几间颇有特色的乡间旅社,慢慢地这一圈原居民的古老宅子便陆续被外来的人变着法子给弄到手了,那些原住居民反倒把老宅租的租、卖的卖,纷纷到市里安家置业,这边数十个村落倒成了城里人四季度假和节假日旅游放松的热点了。
车来到了那个村落,进了村口,栗然开始对里面的结构有点恢复记忆,她指挥师傅开到村子的另一头,几乎是没了路,这里是全村的最高处了,村里的屋子基本上刻意地恢复成以前徽派建筑风格,白墙灰瓦挑檐的形状,力求古朴,但是最高处的那栋房子乍一看却是挺现代的风格,每层都是宽大的落地玻璃窗,整栋楼是青绿色文化石拼接的墙面,有些另类,但近了细看门窗也还都是古旧翻新老木头为材料的颇为窗棂,一下子就感觉和周边房屋没有了那么强的冲突,反觉得这栋屋子的主人更讲究意境些了。
栗然让司机师傅在那栋屋子的小院门停下,让他稍等,因为她在电话里和宅子的主人订好的是明天到,今天突然改了行程,不知会不会给主人造成麻烦。
进了庭院,她熟门熟路地走进院门,门口长满青苔的水池和上面转悠的水车让她心情一下子放松下来,里面没见人,她轻轻唤了一声:有人吗?
一位三十多岁的女子出来,手里还拿着东西。
请问老板在吗?我订了间房,不过本来是明天才到的,因为行程有了变化,就直接过来了,不知是不是有屋子可以安排?
哦,麻烦你稍等,女子转回到小吧台后面,看了看电脑,蹙眉有些为难地说:不好意思,您订的是一个小套间,客人还没离开。
栗然心里有点儿叫苦,暗怪自己自说自话了,明知这边民宿生意甚好,却自作主张地不按计划走,现在真正地给了一个教训。
那你看还有别的什么可以安排吗?如果有别的房型也没有问题,栗然知道问题是出在自己这边,但抱着一丝希望还是这么问。
对方又看了看电脑屏幕,点了几下,有些为难地说:不好意思,只剩下一个小单间和一个大套间,您只是一人入住,住大套间是浪费,可是剩下的单间面积有点儿小,主要还是不带窗的,恐怕您不满意,不过你可以先住一晚单间,等明天你订的房间人离开后再住进去?
既已如此,栗然心里恼火自己随意更改行程,原本精神崩溃状地逃出来,她想象不出在一间不带窗的狭小封闭空间度过一昼夜是什么感觉。
正在恼怒自己在心里嘀咕的时候,里面出来两个人,是一对老年人,一男一女,栗然知道他们出来的地方是这间民宿的餐厅,上次来住的时候,也经常在下面用餐。
又来客人了,男人和吧台内的女子打招呼。
是哎,赵老师,客人提前到了,可是有点儿麻烦,订的房前面的客人还没离开,要到明天呢。
都满了吗?店里的房间?
房倒是还有,就是不适合这位客人,客人要一个小套间,但现在只剩下一间特大套房和一间小单间,但又是那种不带窗的小间了,就怕客人不满意这样的。
女子说。
按理说,作为经营者可以很坦然地将这间不带窗的小间介绍给栗然的,可是这里的民宿却有点儿不同,说直白些,这里的消费不算低,能到这里的都或多说少是有些经济实力的客人,夸张些的话可以理解为非富即贵,不似常规意义上那些类似青年旅社似的民宿,所以没有开窗的那间住房,她也不敢贸然介绍给栗然,曾经有土豪类的客人因为住房紧张,介绍他们住这种房型的时候,被认为是轻视他们。所以后来如果跟客人先前预订的房型档次相差太多的话,一般也就不敢贸然推荐了,除非用一种貌似无意的方式提出来,若客人主动愿意将就的时候再顺水推舟。
哦,这样啊,来者看了栗然一眼,栗然也就打量了两人一眼,礼貌地微笑了一下,表示有些尴尬的样子。
哎,小小啊,你跟客人解释一下,没窗的房间的确会不舒适的,如果不介意可以在我们套间的房间将就一晚,明天再过去不就行了,对了,客人如果真愿意的话,你跟老板说要减免些我们的房费哦,呵呵。
不要减房费,给我们加餐,身边的女子笑呵呵地答话。
栗然不由打量了她一眼,女子头发已近半灰白,但是皮肤白皙,气质颇佳,看到栗然看她很温婉地报以微笑。
赵老师,您不是开玩笑吧?如果您愿意,那最好了,您算帮了我们大忙,加餐肯定没有问题,呵呵,或者让老板再去给你找两只野生甲鱼。
不要不要,小小说笑的呢,你们老板都被我们老头子逼得不敢来店里了,难得今天真被他弄到一只,总算交了差了。
那位银发女士笑着说。
再去逼他,就拿驻塘的甲鱼来蒙我了,呵呵。
那位赵老师也笑着说。
呵呵,赵老真会开玩。
女子说。
栗然没明白他们在说什么,心里牵挂外面的出租车,心里犹豫着正要和吧台内女子说话,不想女子从吧台里面走出来。
栗女士,可能您没听明白,是这么回事,赵老师他们是我们的常客,这次已经在我们这里住了两个多月了,他们住的是一个大套,里面有三个房间,赵老他们住大套间只是为了周末偶尔他们的女儿过来看他们的时候才住,平时都是空着的。
对的,要是你不介意的话,可以在我们的套间将就一晚,跑来跑去再另找或者回市区也挺麻烦的。
年长的女士在一旁也友好地微笑着说。
栗然听了心里也挺高兴,不就是共用客厅吗,其实和酒店单独的标间没什么区别,再看年长的两位,气质俱佳,还这么热情,心里定下就这么办了。
她微笑着点头,向两位表示感谢:那麻烦二老了,就这么办吧。她对那位女子说。
栗然出去从车上取了行李,付了车费,谢过司机师傅。
两老人挺有心,等着栗然办了登记,再到外面车上拿了行李,还一起帮着拿上去。
栗然挺不好意思的,上楼梯的时候一路感谢,老人幽默地挥手,嫌她太客气了,举着个手指示意:缘分。
呵呵,是不是,老婆子?
后面的阿姨笑眯眯地说:是的,是的。
上了楼,进了房间,里面客厅的确宽敞,沙发、电视,老人指着右边朝南的房间说:我们住这间,剩下两间你随便挑,喜欢早上晒太阳就我们旁边这间,要宽敞点就对面这间。
都行、都行,就一晚的事。
栗然笑着说。
要是旁边这间,老婆子,把咱们的行李箱拖过来,拿到对面去吧。
我来、我来,阿姨,让我来。
但是阿姨已经进屋把两只箱子推出来了,让栗然挺不好意思:您二老真是太热心了,是我打扰你们了,还让你们受累。
你这丫头,出门在外,谁帮谁都一样,我姓赵,你阿姨姓钱,我两都是教书匠,现在都退休了,专业玩家了,呵呵。
哦,是赵老师、钱老师,我叫栗然,叫我小栗就行。
对了,小栗赶路才到,还没吃中午饭吧,赶紧收拾一下,下去餐厅还有吃的,中午随便垫吧一下,晚上咱们自己开火。
我不饿呢,在飞机上吃了点,阿姨,你说咱们自己可以开火?
对。钱阿姨指着左边那扇门:那是咱们的厨房,昨晚,这店老板特地去找了一只野生甲鱼送给赵老师,这是老头子这次一来就交给他的任务,老头子打算晚上给炖了,刚才就是下去吩咐厨房的小师傅给他杀甲鱼呢。
那不行呢,老板是寻了野生甲鱼给你们二老补身体呢,刚还听说真正野生甲鱼不是有钱就买到的,可不能便宜了我。
栗然笑嘻嘻地说。
小栗可别扭扭捏捏的,我和你阿姨都喜欢爽快开朗的人,缘分,你说是不是?
要是味道好了,请老板再帮咱们去找。
赵老手臂一挥,颇有大将风度,栗然心想,赵老一定不是普通教师这么简单,一住两个月,又是大套间,又是命令老板寻野生甲鱼的,底气挺足。
那行,那我就舔一回脸。
她笑嘻嘻地站起来:我先收拾一下,赵老师、钱姨,你们中午也休息一下。
嗯,是,中午的四十分钟午睡可缺不得。
赵老忽然就打了一个哈欠,一边打着一边往屋里去了。
栗然等他们进了屋,也拖着自己的拉杆箱进了房间,轻轻地合上门,掏出手机,未接电话增加了一串,看看微信,同样的加了许多的问号,她看到还有女儿露露的微信,还好露露说的话好像还不知自己出来了,只是和她说学校里的趣事,她看看时间,那边正是午夜,便不着急回复,只是点开程凯的微信回复了一句:我出门散散心,你忙你的吧。
感觉有点乏,可能是早上赶航班起早了,靠在床头竟然迷糊过去了。
醒来后一看时间,已经下午三点多了,在卫生间梳洗台镜子里看到自己一脸憔悴,冲了个澡,快速地敷了个面膜。
侍弄好了后,听到轻轻两声扣门声,钱老师在外面叫:小栗,准备吃饭了。
哎,这么快啊,好的,我马上来。
栗然赶忙答应道。
栗然想起自己的行李箱里有一条还没拆包装的丝巾,是上月去香港的时候买的,这么素不相识的就去蹭饭怪难为情的,看钱老师的气质蛮吻合这条丝巾的,这条丝巾送出去也让自己稍稍安心一些。
客厅里只有钱老师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见栗然出来,笑着说:咱们稍等片刻,厨师在里面忙呢,马上就可以开饭。
栗然把丝巾递给她,说:钱老师,正巧我这里有条丝巾,我觉得挺配您的气质。
钱老师瞥了一眼,吃惊地说:小栗,这可不行,巴宝莉,这丝巾可不便宜,这可不能要的。
栗然笑着打开盒子,拿出丝巾,给她围在脖子上,的确,钱老师雪白的肌肤、半银灰的卷发,配上这条经典的红黑米色格子丝巾凸显品味。
你看,钱老师,这条丝巾和你才搭呢,简直是绝配。
厨房门开了,赵老师端着一个大汤盅出来,放在侧边餐桌上,饶有兴致地走过来,说:聊什么呢?挺热闹的。
你看,小栗一出来就送一条这么贵重的丝巾给我,我们这才见面的,我哪里敢收。
哦,倒是挺漂亮的,老婆子显得年轻多了,一下子都快不认得了。
赵老打趣道。
不行,不行,小栗收起来。
钱老师说。
哎呀,阿姨,你先去镜子前面看看有多好看,要是觉得不好,嫌弃了我就收起来。
真的?
钱老师犹豫着。
是不错,你就去看看好了。
赵老师也鼓动着,待钱老师走进房间,他眨眨眼,对栗然说:看出来了吧,心里喜欢上了呢。
喜欢就好,赵老师,你一会劝劝阿姨,别再推辞了,又不是什么特贵的东西,再推来推去就真不好意思了,哎,别说,您做的什么好吃的,真香。
栗然走过去,盯着桌子上的汤盅,低呼道:您这才是真正无价的好东西呢。
汤盅里赫然露出一只肥厚的甲鱼背壳,亮黄色的汤汁晶莹诱人,弥漫的香味扑鼻。
这是你小栗有口福啊,我们来这快两个月了,早就催这店里的刚子帮忙找野生甲鱼,可是刚子每次都说不敢忽悠我们,野生的不是一般的难找,上个星期我儿子来看我们开玩笑说起来,他对着刚子说狠话,要是这回连一只都弄不到,明年就不住他这了。呵呵,刚子就是这店的老板,和我儿子是老相识。
所以说嘛,赵老师的甲鱼才是宝贝,栗然顺嘴就一阵马屁。
那是,野生甲鱼、这山地农家的鸡,还有红花虫草,正给你说中了,无价的,可遇不可求呢。
这时候,钱老师从房间出来,脸上有些尴尬的笑容。
钱阿姨,怎么样?漂亮吧?!
丝巾是真漂亮,那这样吧,小栗,阿姨把钱算给你。
栗然撇撇嘴,对着赵老师:赵老师,看样子您的宝贝我无福享用了,阿姨跟我这么见外。
嗨,你这老婆子,别做秀了,人家小栗是一片真心,又不是假模假样,再这样就小家子气了哈。
你这老头,钱老师被说得噎住了。
栗然开心的给赵老竖了个大拇指。
赵老呵呵笑着转回厨房去,嘴里说着:还有一个油焖笋,一个蚝油菜心。
栗然说:我来帮忙吧。
但马上被钱老师拖住:别去,厨房里的事他从来不要人帮忙,去了只会更忙。
说真的,栗然没吃中饭,肚子还真空落落了,开餐后,赵老师一小碗绍兴老酒,栗然和钱老师两人只是一人一杯白开水,但一样吃得有滋有味。
期间,赵老师赞叹不已,称甲鱼正宗,语气甚是夸张,栗然笑着和钱老师说:野生的真是好这么多吗?
应该是吧,他一直好这口,但我觉得也没这么夸张的。
哎,你们不懂。
好好好,我们不懂,你多吃点。
嗨,好东西也不能吃多了的。
吃完饭半小时后,据说是二老的散步时间,雷打不动。
栗然应邀也和他们一起。
他们走的步行道是挺专业的,这里和几年前来的时候不太一样,有很大变化,基础设置完善很多,步行道同时也是一条山地自行车道,走的人还挺多,有些还很专业地双手握着徒步手杖,一身户外运动服饰,也有一家老小带孩子闲散的。
阿姨,你们的退休生活挺惬意的,好羡慕你们。
呵呵,等你们到这一天就知道,年轻才是最值得羡慕的。
赵老师一个人昂然大踏步地在前面走,钱老师和栗然跟在后面,被远远地拉开很多距离。
路上,钱老师有点吞吐地问栗然:是不是有什么事不开心。
栗然问:阿姨,你看得出来我不开心吗?
呵呵,也不是,主要是这里一般都是老人或者一家大小的,像你这样一个人出来,又不是什么节假日的,比较少见,看你又是有事情要忙的人,怎么会在这档口跑这边住几天。
栗然哑语。
钱老师也不说话,笑了笑继续往上坡走,还不时地伸手拉栗然一把。
到了上面一个亭子,她说她每天就到这里了,赵老师还要走几百米到上面一个亭子,她就在这里等他回转,再一起往下走回去。
亭子里有木凳可以坐,隐隐有点儿出汗,微微的山风吹过来,特别舒服,栗然想着上回怎么没想着这样饭后走一走呢。
小栗,你做什么行业的?
栗然告诉她自家的企业状况,规模不算小,上千名员工了,传统制造业,产品外销,这样的外向型企业在珠三角是最常见的。
哦,那这些年做得很不容易吧,目前经济大环境实在是不好。
钱阿姨,您挺了解目前经济形势啊。
呵呵,我们又不是常年年都住在这山沟里与世隔绝的,多少知道一些的,我儿子工作和你们这样的企业有交集,算是管理部门吧,从他那里我们或多或少也能知道一些目前做企业的状况。
阿姨你说得对,现在不是不容易,是很不容易。
看来钱老师在这里住的时间里结识的熟人不少,不断有经过亭子上山和走进亭子的人们和她打招呼。
有对夫妻经过亭子,看到钱老师,也离开男子走进亭子,赵老师见了叫她:小青,过来咱们到这就差不多了,让他们去吧。
走进亭子的小青好像和钱老师很熟,一进就挽着钱老师,说笑不停,栗然插不上什么话,就转到亭子后侧看山上景色,亭子下面是一条颇为险峻的沟,夕阳西下,余辉映在草木中给每一株植物都呈现一种奇怪的颜色,手机没电了,心想着这时候也许女儿会给自己发消息,女儿习惯每天早上起来就给她留一句问候,出去的时候就这么撒娇约定的,当时栗然在流泪,女儿趴在她肩上哄她说每天都会给她发微信,让她感觉自己就在她身边。
当时女儿刚哄完她,转过去自己就哭得一塌糊涂,说不想出国了,出去了她只有一个人,栗然说我和你一样,女儿说哪会一样呢,你有爸爸在身边的。但是现在真一样了,妈妈也是一个人了,她心里想着。
远远地,看到赵老师下来了,酱红色的T恤很醒目,精神抖擞的样子,在离亭子还有二十多米的时候就和他们打招呼,可是到了亭子却没有停下来,只是挥了挥手,径直和小青的丈夫一前一后地大步快走下山。
钱老师招呼栗然也一起回,前面走得太快跟不上,钱老师笑着对小青说:你家小伟又和老赵干坏事了,不然不会这么撒腿狂奔。
呵呵,肯定又在上面偷偷抽烟了?阿姨你还管啊?我都懒得管他了。
他和小伟不一样,小伟还年轻,他可是几十年烟龄了,好不容易说是来这里戒的,这一来一去的肯定又要泡汤。
回到民宿,赵老师和几个差不多年纪的老头老太已经坐在楼下餐厅旁一个半封闭的小包厢里哗哗啦啦地启动了麻将,赵老看见了进来的钱老师嗔怪的神色,心知肚明地赶紧献殷勤,说:你准备一下,马上你来参战。
人多,钱老师也不好说什么,就道:你玩吧,我今天不想玩了,对了,小栗喜欢玩麻将吗?一会儿让赵老师给你让位。
栗然赶紧说:不会,从来没玩过这个,我得回房间给手机充电,晚上还有几个电话要通。
这样,两人就回楼上房间去了,那个小青他们没住在这一家,就留在包厢看老公玩。
回到房间,接上充电器,一会果然显示女儿的信息,不过只是常规的问候,老妈干嘛呢,睡了没之类的。
她简单地给女儿回复了一下,告诉她自己现在在外出差。
刚准备放下手机,电话响了。
是公司财务韩姐。
栗然啊,到了吗?
韩姐在公司人事财务一把抓,在来公司前就是栗然多年的闺蜜。
她应承一声,说:到了,还睡了一觉。
你也真是的,到现在还不接程凯的电话啊?我都快被他逼疯了,下午一直缠着我问你的行踪。
嗯,那行,我知道了,我一会儿给他说一声,没别的事先挂了。
哎,别别。
韩姐在电话里喊。
嗯,韩姐还有事吗?
栗然,现在你是怎么想的?光这么闹性子、一走了之可不是好套路,这事吧,要说我也有责任,我疏忽了,不然事情也不会到现在才发现,你说吧,你怎么想的,我好有个数。
我没想什么,韩姐,你紧张什么,我就是郁闷了,出来散散心,好点儿我就回去,想什么干什么的还能不跟你说吗?你忙你的,别没事瞎愁了,先挂了。
挂了电话,犹豫片刻,拨了程凯电话。
喂,老婆啊,你这是算什么事啊?,再没音讯我就要通知闺女让她回来了。
你胡闹什么?什么通知闺女回来?
闺女回来找妈啊,不然到时候她回来我没给她看住老妈,你那闺女我吃得消吗?
是让闺女回来见二妈吧?
栗然冷冷地说。
老婆你怎么这么说话呢,到底因为什么事你总要说清楚吧?平白无故的人就没影了,这算什么啊?要是有什么误会也要说出来吧。
有什么误会呢?我好好的一套房子,不但被人住进去,平白无故连房本也一起缴了,两年前的事了,房子的主人我现在才知道,买卖合同白纸黑字签名经办人是你,有什么误会?
栗然按掉电话。
外面钱老师在叫她,开了门是喊她吃水果,桌上两碟切成小片的水果,精致地插着小牙签。
栗然推辞不过,定定神走出房间,感叹道:您二位的退休生活真的好雅致呢。
都夕阳红了,什么雅致不雅致的,看小栗你说的,老了,就只想着怎么对身体好了,手脚灵光些就谢天谢地了,你们年轻人才有资本雅致呢。
可是年轻人不知道珍惜的多,就知道挥霍了。
栗然有些黯然地说。
钱老师愣了一下,对着栗然笑笑,欲言又止,顿了两秒还是婉转地说:你这样可有点儿消极哦。
递了一块水果给她,继续说:看样子,你真是跑这里撒气来的。
这气有那么好撒的吗。
栗然悻悻地说。
她当然没法在这位尚算是萍水相逢的人面前,把肚子里的委屈一股脑的往外倒。
是和老公闹别扭了?
钱老师看着她笑眯眯地说。
栗然苦笑一声:是不是我脸上挂了很多内容啊?阿姨你都能读出来?
呵呵,没有、没有,算阿姨我不会说话,胡说的,只是看你有点儿闷闷不乐。
钱老师,你说是不是男人的花花肠子天生就比女人多?
是吗?呵呵,这也是因人而异吧。
你说自办了这么个厂子,一年到头几乎随时都有焦头烂额的事扑面而来,每日睁开眼睛就想着如何应付每日必须的几万元费用,还有什么订单、交期、税收、环保、工人,他们男人竟然还可以有精力搞些花花事。
呵呵,看来我真蒙对了,还真是和老公闹别扭出来的。
栗然有些尴尬,自己的口无遮拦几乎等于默认了就这么回事了。
要是你愿意的话,我想听听是怎么回事,年轻有资本挥霍是因为有机会纠错呵呵。
钱老师笑着说。
前段日子,报纸媒体都喊着房价炒到天花板了,几年前,因为实体工厂面临的普遍现实,抽出资金也投资了几套房子,大小不一,按目前价格来说几乎是暴利了,怕真的如市面消息所言,房价顶到了天花板,自己厂房周边包括像樟木头那些工业区一样,想找家企业免费入驻都找不到人,当年机器隆隆的工业区到了夜晚就像一座鬼城,到时候泡沫一捅破,房价跟厂房似的跌下来,那真是空欢喜一场。
所以和程凯商量好后,安排财务去中介联系挂牌的时候,竟然发现其中一套在两年前就已经被过户了,而且蹊跷的是最后查到这套房子的去处,买主竟然是再熟不过的人。
什么人?女的?钱老师。
栗然抬头看着钱老师,那双眼睛似乎洞穿一切。
是,是一位熟人,而且是关系还算不错的熟人。
和你老公有问题的人吗?
栗然沉默,不知道该说有还是没有。
钱老师走到她身边,伸手按住她放在桌上的手,轻轻地拍了拍,她的手带着温暖感透过皮肤,栗然忽然有种想哭的冲动,就如小时候受了委屈,回到家里得到了母亲的慰藉一般。
但是很快,她又有些不自然起来,尴尬地一笑,的确,在这么一位尚不算很熟悉的人面前透露这种家长里短的不算光彩的事,无疑会使人尴尬。
钱老师回到自己那边的椅子上,看着栗然,轻轻地说:不知道事情的原委,不好说什么,但你自己应该直接面对,让自己尽快走出来,解决亟需解决的问题,不要让事情负面化影响到更多的层面。
栗然有些茫然地看着钱老师。
当夫妻间、家庭出现状况的时候,女人一般都会沉浸在失去理智的愤懑之中,继而幽怨情绪爆发,而实际上这两种情绪都是在当下需要避免的。
钱老师说。
您的意思是?
是的,女人要分析事情发生的原因,包括自己在事件中的角色、对事情发生有什么因果关系、再接下去你要怎么解决?想要得到什么结果。换言之,找到原因、解决问题。
当然大部分情况发生的当事人会采取迁就继而息事宁人的方式,简单实用,关键是没有找到根源,或许很快会有下一次。
钱老师说。
作为当事人,在职场算是精明能干的栗然确实一直处在愤懑却又无措中,此刻仿佛被钱老师极简洁的几句话点拨出一些思路来。
其实,钱阿姨,我生气的地方主要并非是在经济上。
我明白,作为女人,何况经济上能有这点层次的,另一半的出轨当然比金钱上的伤害来的更深。
钱老师,我的意思是……
栗然此时觉得钱老师说的并非事情的全部,她忍不住打断,开始稍加说明。
其实,对方也算是多年的熟人,还算得上是好友,后来她丈夫出事进去了,她有段时间还在我们厂驻深圳办事处工作过,投资的几套房子就在深圳,她丈夫出事以后,他们房子被法院判罚没收拍卖。
出事后,程凯一直在忙前忙后地帮着处理一些事,因为是发小,栗然也觉得是理所应当,借住房子也是在那时候,但对现在连产权也转给她名下却是一无所知。
那你觉得你老公是出于什么原因?是帮朋友照顾妻儿还是和女的有什么……
这些年工厂不好做,形势不好,夫妻店类的企业大多都是内外交困勉强维持的局面,除了生产业务上的事外,少有精力在别处了,反正我觉得我是这样,似乎老公程凯也是,没想到……
那么,你还是觉得他们之间有那层关系?或者照顾朋友妻儿两者都有?你老公怎么说?
钱老师盯着她问。
我们……我知道这事以后基本没说话。
的确,前天从财务那里知道这事以后,栗然就收拾东西离厂离家了,直到刚才之前才接了程凯一个电话。
呵呵,看你这脾气也够火爆的,照你这么说就是事情原委都还没搞清楚,你就已经把老公给定性了,这可不好,没想过会不会制造冤假错案?
钱老师看着她温柔地笑着说。
栗然沉默了,她明白从自己的表述作为依据的话,钱老师的推测也有道理,或者是程凯私下用钱把房子转了也不是没有可能,但栗然埋在心里的话只是没说出来罢了,要是说出来了,钱老师也真不会那么想了。
桌上的手机响了,是赵老师一局麻将结束,让钱老师下去过过牌瘾。
钱老师推辞说不想玩了。
栗然赶紧站起身说:那赶紧去吧。
其实她心里有点儿别扭起来,不想再讨论自己的事。
看样子钱老师也真是牌瘾不小,明显有点儿动心,不过把栗然丢在楼上又有点儿过意不去,毕竟刚才两人很亲昵地讨论栗然受委屈的事呢,于是她说:要不,小栗,你也一起下去玩玩吧,散散心,别纠结,事情会弄清楚的。
不用了,没事的,钱老师你去吧,我手机正充电呢,一会儿真有几个工作上的电话要通,去吧,赵老师还等你呢。
等钱老师离开,栗然赶紧逃进自己的房间。
她有些后悔,就这么把自己的糗事给说出来了。
手机又多了几个未接电话,其中自然有程凯的来电。
手机关机前就设置了静音,所以即便有来电也没有铃声。
心里还在为刚才和钱老师聊天的事懊恼,好在萍水相逢,明天也就搬到自己订的房间了,她这么安慰自己。
简单洗漱了一下,换上睡衣,想了想,把手机的提醒铃声打开了。
没想刚一打开就有电话进来。
是财务韩姐。
栗然啊,刚才程凯给我电话,说刚才和你通了电话,才知道你是为了房子的事生气,他跟我说那事完全是一个误会,要和你解释,你又不接他电话,他没辙给我打电话,问那次房子具体是谁经办的,我想起来是我这里出纳和行政助理一起去办的,我刚才打电话问了,房子的事可能真有点儿误会在里面呢。
韩姐啊,你也真是的,就这点儿事你还嚷嚷到下面人那去了,不怕难堪啊?
你这丫头真是的,你都闹出离家出走这么大的动静了,程凯就差冲我家来踢门了,我还不得去了解一下情况啊?我觉得真闹了一个乌龙,你还是接一下程凯电话吧,听听他怎么说,我刚才听行政助理说当时是因为程总的朋友因为孩子读书的事,你们那房子是学区房,过户到对方名下只是为了孩子读书,而非真实权属变更,助理还说当时对方还写了一张承诺书要交给程总,好像程总没接受,当时办手续的时候转让契税还是对方一起去银行交的。
栗然觉得脑子晕乎乎的,就听韩姐说,等她说完了,就说:好,我知道了,后面你别再追着小姑娘们去问东问西了,你不嫌我丢人啊?
这韩姐是栗然姐姐的同学,也算是闺蜜吧,在厂里快十年了,工作能力、责任心都很强,栗然和程凯也把她当就和自己姐姐和家里人一样,根本没当是员工下属什么的,所以她和栗然说话也比较随便。
事情忽然兜了这么一个圈子,栗然靠在沙发上发起呆来。
确实,当时陆远出事以后,牵涉的民间集资案数额巨大,和所有类似案件一样,案值不小但实际资金都在借新还旧的过程中惊人地缩水,到最后,追缴赔偿罚款什么的一汇总成了一个大窟窿,当时好像把企业厂房连带住房都一股脑清算处理了,整个过程中程凯那段时间对事情的来龙去脉比较清楚。
原本好好的一家企业,在大环境巨变中陆远没有把持住,也是在某股潮流中被卷进去了,开始也有过瞬时的红火,可后来互联网金融崛起之后几乎没有招架之力,金字塔瞬间倒塌,可谓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楼塌了。
不过来势凶猛的互联网金融在几年后也把这个行业捅出一个天大的窟窿,这是后话了。
过了会儿栗然电话又响了,接起来,却是刚才韩姐说的那位行政助理,又说了一阵,基本和韩姐说的差不多,栗然打断她:行了,我知道了,这是韩姐找你了解的吗?没事,我也就是随便一问,她可能记不清了,所以就来问你了,没事了。
这下,栗然反倒得想着怎么给自个遮掩了。
一直躺在那张单人沙发上独自郁闷,直到两位同室老师打完麻将嘻嘻哈哈地开门进来。
时间还不到九点,栗然想着他们回来应该打个招呼,于是开门出去,说:怎么麻将结束的这么早啊?我还以为起码十点以后呢。
栗然原本换上了一件长长的睡衣,其实乍一看就是一件可以外穿的灰色棉质针织长裙,垂感质地很不错,恰到好处地把她修长的身材衬托出来,赵老师原本在吃刚才栗然他们剩下来的水果,忽然看到这身着装的栗然眼睛睁得圆圆的,片刻才意识到有点儿失态,加上钱老师正好在厨房又洗了几个果子出来,看他那样子,不禁气恼地笑着在他肩膀打了一下,说:你这老头看什么呢?
没,小栗忽然飘过来,我认不出来了,呵呵。
赵老师真会说笑话,怎么样,麻将战果如何?
栗然说。
我们的水平一向不错,一般每天两个小时可以挣够两人一天的伙食费。
啊,这么厉害?栗然开玩笑说:赵老师,你今天的伙食费可不得了的,这都能挣够?光甲鱼就不得了啦。
哈哈,那没有的,栗然你听他吹牛,变大赌了,派出所要来了,能挣到买甲鱼的钱真木姥姥牛皮唻。
钱老师笑着说。
栗然笑着和他们道晚安,回到自己房间。
钱晓有点儿奇怪地看着栗然一脸明媚地消失在房门后,完全不是一个小时前那福萎靡不振的样子,不由脱口而出地说:这丫头转眼换了一副模样。
赵研听不明白:你说什么?
丫头其实是出来散心的,家里出了点儿状况,现在好像没事人一样了。
应该是通过你的劝解,她想通了,呵呵,你擅长做思想工作。
钱晓没有理他的吹捧,嗔怪地撇嘴嘲讽道:真该把你刚才的模样给拍下来,像什么样子。
老婆子怎么了?枪口对着我来了?
没有吗?还装模作样?你不老说我是你肚子里的蛔虫?会不知道你想什么?
咳呀,你这人,我真就是这么感觉,她忽然不是之前的模样了呀,我指的不过是衣服穿着,你不是也说她精神面貌像换了一个人吗?对了,可能就是穿着加上神态变了,我有点儿稀奇而已,看你说的。
嘻嘻,好了,好了,你不觉得这丫头特像一个人?
没觉得啊?赵研糊涂的样子不像是装的。
要真没觉得,那就是老东西为老不尊,看见什么姑娘都心思不正了。
看你说的,越说越离谱了。
你难道……没觉得她像徐璈吗?
像她?
赵研愣了,思索起来。
哎,你别说,脸型和体态还真有几分像。
特别是眼神,简直就是一个模子印出来一样,我还以为早上在楼下你就因为这个,贴上去做好事呢,是不是?都说到这份上了还装?
真不是,老婆子,哎哟。
呵呵,不是就好。
你看你,多大的人了,还真会联想。
联想怎么了?人类失去联想世界将会怎样?呵呵。
钱晓得意地笑了,收拾桌上的水果盘,说:我把这些收拾了,你先回房吧,说好的每天不超过十点睡的,又超了。
赵研回到房间,一屁股坐在床边的小沙发上,被钱晓这么一搅和,脑子真浮想联翩起来,早上在楼下一眼看到正在为难、不知所措的栗然时,几乎下意识地就凑上去和值班的小小寒暄,这近两个月住在这里,除非是面对面,一般他都不会和店里的服务员们套近乎,最多也就是笑一笑。
莫非就是钱晓说的那意念间的相像,让自己不由自主地去和小小搭话,继而也为小小解决了一个小难题,而让栗然也不至于另找住所或者回市区吗?
也许真的是,女人的直觉有时候奇妙得让人胆怵。
徐璈、徐瑶,他在心里念叨着这两个名字,直到钱晓进屋来,才定定神去卫生间洗漱,准备休息。
栗然回到房间,犹豫了好一阵才拿起手机给钱凯打电话,老公接到电话,很高兴,叫了声:老婆,你是不是手机没开铃声?打了这么多电话都不接,如果是故意的,可有点儿过分了哦。
当然是故意的,我什么时候关过手机?就算是当年被讨债鬼追地无处遁形的时候,好像也没关过手机吧?
栗然在程凯前面一向尖牙利齿。
咳咳,是是是,老婆永远有直面惨淡人生的勇气,就是,敢问老婆你现在贵体屈尊在何处?
在江南的山沟里呢,前几年来过那地方。
她说。
见鬼了,你跑那去干吗?难怪了,我就是整个地球挖一圈,也不会挖到那地方去,怪不得死活找不到你了,对了,咱丫头知道吗?不会和你一起糊弄我呢吧?
这是什么了不起的光彩事迹吗?让孩子也一起happy一下?栗然讥讽道。
要丢人也是她妈丢人啊,就是咱丫头也不会这么幼稚地一走了之吧,你三岁小孩啊?对了,怎么会想到跑到那个地方去啊?
上次来的时候,不是见到过好几个尼姑庵、道观什么的吗?想不通了,把头发一削岂不是很方便?
疯子,疯女人,你肯定疯了。
程凯在电话里吼着。
这不都是你吗?你就喜欢什么事都暗箱操作,把人当空气,我在你身边多碍事啊?
咳,咳,这都是几年前的事,厂里那么多事,一忙起来不是给忘了吗?再说其实也就是借住一下而已,为了孩子读书,就算是直接你面对她娘俩,你会不帮她吗?
我又不会每回去深圳就上人家那里问寒问暖,怎么会面对?
好好,错在我,你还住老地方吗?我明早就过来。
神经,你过来干嘛?你来了我马上走。
……
好了,算我怕你好吧?那明天回来吗?
我闲的啊?刚到就回去,是航空公司要倒闭,我跑来跑去救场吗?哎,不对吧?房子的事就算是之前忘了,这次要卖的时候干嘛还是不提?
对啊,要是我成心隐瞒什么,这次还让你自己去安排,不是傻吗?要有猫腻我自己就安排下去了,还会明知道有地雷还要去趟?不就是说明这事原本就是真的是疏忽吗?
栗然哑言,想想也是,自己真给气糊涂了。
你想想看,是不是这么回事嘛?老婆?做事情是得按逻辑去分析嘛。
程凯道。
切,那你和韩姐她们说了没有?
说什么?你都嫌我到处找老婆丢人了,还敢去和她们说啥啊?
那套房子啊,让她们别挂了,撤下来,真想把人家赶大街上去住啊?
这不急,你自己回来安排吧,我还是避嫌的好。
避个鬼嫌,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吗?你哪个月不去看她?
看她们娘俩是光明正大的事,咱们和人家什么关系?我哥们,你姐们,不该照顾吗?要真的当没她们娘俩,第一个来找我麻烦的肯定就是你了。
反正,你有多少鬼心思,我一清二楚。
她说。
又来扣帽子。
程凯喊冤。
是不是你自己心里清楚。
栗然道。
困了,想睡了,挂了。
喂喂,等等,你明天回来不?
程凯急的在电话里吼起来。
想回来自然就回来了。
她说完又挂了手机。
那边,程凯翻着白眼但又无可奈何,确实没想到她竟然会跑那山沟沟里去,还算好,知道了栗然行踪,还基本把自己洗白白了。
当年好哥们事情出得有点儿蹊跷,肯定是招人嫉恨,但是自己确实也有事,屁股不干净,查了不久便坐实了,只是没想到事情会那么大,判了八年。
这通电话一打,栗然有点儿好气又好笑,也有点稍稍的内疚,是不是自己真的有些冲动了,像程凯说的,啥事没搞明白就先炸了。
不管,反正自己的理由还是充分的,因为疏忽就不是错误了吗?事情本来就不是自己错,错在你自己。
她心里悻悻道。
电话又震动起来,肯定是程凯,还来烦,她拿起电话,准备按接听键的时候,目光瞥了一眼来电号码,愣了一愣,呆呆地不知该接听还是不接。
王月的电话。
王月就是那个住着那套房子的朋友,她来电话的原因栗然猜得到,忽然地她心里就涌上一阵羞愧,想着自己竟然差点成了驱赶朋友孤儿寡母沦落街头的人,而且王月也是自己的好友。
手机还在响,栗然最终还是按下了接听键,她听到了自己底气不足的寒暄声音:哎,王月,怎么是你?
栗然啊,你在哪里?
出差呢,在外面,这么晚了还没休息?
哎呀,栗然,真不知该怎么和你说,下午接到程凯电话,问我有没有接到你电话,我说没有呢,我接着问他怎么会问我有没有接到你的电话,他开始怎么也不肯说,追的急了,才说是因为房子过户给我的事,你不知情,真是不好意思,栗然,为这个事,我好几次说谢谢你,我一直以为你是知情的,现在这事弄得,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话筒里的王月,声音竟然有些哽咽。
哎呀,这个死程凯,我出来的事,他怎么扯到房子上面去了?男人真不要脸,为了给自己找借口,胡说八道呢,王月,你真是的,房子你住着就住着,有什么关系,办过户的事我是知道的,谁说我不知道?经办的小姑娘跟我说过的,死程凯胡说八道啥呢,再说了,孩子读书这么重要的是,我难道会有什么不愿意的想法吗?真是的。
栗然一着急,索性把什么都推到程凯身上了,不然怎么办呢,真让王月想的那样,以后大家如何相处,何况她家男人张伟还在里面呢,朋友落难不但把事情弄成这样,别说之前帮忙的事白帮了,还落个落井下石了。
真的?王月话筒里不相信地问。
真的,嗨呀,你这人真好笑,就这点儿事还真纠结上了,换句话说,换了我这种情况,你会不愿意帮一把吗?
王月破涕为笑,说道:那是的,只是我很害怕真的是因为房子的事你跑出去了,那真是罪过了。
好了,我知道,我真知道,好了,没事了,我和程凯的事和你真没一毛钱的关系,在你这电话之前,我们通过电话来的,我会尽快回去,还要好好跟他算账呢,哎,不是你这事哦。
要真这样的话就好,不然……还是要谢谢你,栗然。
嗨嗨,你这人,要换了男人说话,立马会说你真啰嗦,像个娘们似的,对了,你就是个娘们嘛,嗨嗨,对了,丫头怎么样?上初中比小学要紧张多了。
还行,孩子挺乖的,栗然来深圳一定给我电话,咱们吃个饭,快半年多没见了。
行,必须的,我还想看看丫头有没有长高呢,起码得比妈妈高那么三五公分才好,小鸟依人只是看着好看,干活做事做比不过人家的,呵呵。
去,你又说我。
王月的声音从话筒里传过来,能听到已经轻松多了。
那行,就先这样,我得给程凯打电话训他个狗血喷头了。
别呀,栗然。
呵呵,玩笑的,他这人训了也没用的,不长记性,反而我自己生一通气,犯不着呢。
呵呵,这么说自己老公,程凯多稳重啊,张伟要是有程凯的一半,也就不会摔这么大跟头了。
咳咳,你这婆娘,别净夸别人的老公行不?
接着,栗然声音低了一半,悄声地说:王月,你是个好女人,张伟已经过去一大半了,很快就出来了,再坚持一下,熬过去就好了。
嗯,我知道,谢谢你,栗然,真的谢谢。
王月说话又带拖音了,栗然受不了,赶紧说再见,挂了电话。
栗然回忆起王月确实不止一次地因为房子的事情对自己说谢谢,后来的时候她还对王月说这点儿事老这么谢来谢去的,还是不是朋友了。
后来想起,可能王月第一次是谢把房子借给她娘俩住,后来一次还是两次就是因为孩子读书把房子过户给她们的事表示谢意,算是两回事,可栗然一直以为只是为了借住的事。
这么想来,原本王月一直是很透彻地就事论事表示过谢意,而自己和程凯发火的时候,还纠结于程凯对过户的事隐瞒自己。
栗然感觉心脏有点扑腾,心里一火,翻出程凯电话。
哎,老婆。
你这人这么回事?自己做事不靠谱,这么想找人家女人去诉苦减压了是吗?还是不是个男人了?
哎哎,老婆,咋了,咋了?
你找老婆都找到王月那去了,就是天塌下来我会去找王月撒泼吗?你老婆是这样的人吗?还找她去问,真滑稽。
唉唉,老婆,我不是着急嘛,整个东莞樟木头都翻了个遍,担心你,才想问问她有没有你消息的。
问问就直通通地说我知道房子的事了,以前不知道?现在怒了?你真想得出来。
不是不是,哪是这样的,我只是说……
不等他说完,栗然又挂了电话。
她知道程凯最恼火自己中途挂电话,但想起他恼火又无奈的那样子,忍不住笑起来。
总算,自己把糗事给撇清了,开心。
丢开电话,栗然一下扑到床上,忽然又受惊般地跳起来,自己带来铺上的床单铺得不仔细,一大半卷上去了,她就这毛病,住酒店一直不习惯非要自带床上用品,仔细铺好拉扯整齐,才倒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发呆,这一通闹剧闹得,是不是明天就赶回去,这样一来,算是在这里白蹭了一夜,呵呵,这事闹得。
忽然,她听到房间外传来一阵奇怪的声音,时有时无的,她屏气注意听,没有了。
过了一阵又是同样的声音,这回比刚才清晰,瞬时,她反应过来,竟然是……她断定是从隔壁赵老师钱阿姨房里传来的,那种压抑又忍不住的声音,成年人一注意就知道是什么声音。
栗然脸色“唰”地红起来,就像是自己做了什么羞人的事,她缩在床上一动不敢动,可是声音还是绵延不断地传来,这两老头这年纪还有这精力,她想起身逃出去,又怕开门关门惊动他们,再说了,看表都十一点多了,下楼去楼下静悄悄空无一人,又不可能出院子,她有点儿后悔进了这个套间,早知道这样,还不如自己住那间不带窗的小房间呢,起码不会有这种尴尬。
时不时地还会有“啪”地一声,明显是手掌打在肌肤上的声音,让人忍不住地去想象场景画面,栗然忍不住在心里骂道这臭老头,白日里一副庄重和蔼的样子,不曾想……还有钱阿姨,不知道隔壁还住着一位呢吗?
这是栗然从未遇到过的情形,虽然说经常性的出差住酒店,类似的声音偶尔会碰见,但那都是归结到社会风气浮华乱象里的,内心稍稍嗤之以鼻,再说还有自己的事情要忙,几个电话或者电脑里弄点事就过去了的,哪里会有在这万籁俱寂的时候,那么清晰地传进耳边的情况,最要命的是一个多小时前,还面对寒暄的人发出的声音。
声音竟然断断续续连续了近个把小时才安静下来。
栗然这一晚也是睡睡醒醒的没怎么安稳过,第二天睁开眼睛也想不起在想什么。
七点多醒来,洗漱收拾了一下,到七点半打开房门,外面静悄悄的,正犹豫着要不要叫一声两位老人家,外面的门开了,两个人嘻嘻笑着进来了,见到栗然站在客厅愣了一下,原来两人早起去锻炼了,赵老师笑着问栗然睡得好吗,原本很正常的一句问候,但是栗然竟然呆住了,张口结舌的时候,钱老师忽然脸色潮红起来,在赵老师身上打了一巴掌。
栗然不知道怎么地,有点儿恶作剧地回答说:赵老师身体真好。
不知道两位能不能听懂她话中的话,反正栗然自己的脸也瞬间和钱老师一样的红起来。
也在有些不自然中的钱老师插话说:早上空气特别好,出去走走是种享受,本来要喊你的,怕你们年轻人喜欢多睡会,就没敢叫你,现在正好,可以下去吃早饭了。
擦把脸,身上都有点汗了。
赵老师说。
钱老师把他往里面推,又在他肩上打了一巴掌,转过来对栗然说:小栗,要是不饿的话,等几分钟咱们一起下去。
栗然内心痒痒地在想昨晚的啪啪声是谁的动作,现在似乎有点儿把握不准了。
行,不饿,等你们一起下去。
早饭很农家,简单可是烹饪精心细致,白粥、鸡蛋、煮南瓜、烤南瓜、炒粉干,炒面厨师把简单的食材做出了色香味俱全。
这种简单的东西很对栗然的胃口,吃了不少。
吃的时候,听他们两位说待会他们儿子安排了司机来带他们出去,具体哪里没有说,赵老师顺口说:小栗,跟我们一起去玩玩吧,不远,晚上就回来的,小子都安排好了。
嗯,不用,不用,你们二位去玩吧,这里已经够美的了,可能我这一两天就得赶回去。
没事的,小栗,你别太生疏喽,我当你就像闺女一样的,你生疏见外,阿姨可不高兴。
没有啦,阿姨,儿子孝敬你们二老出去转转肯定是他精心安排过的,蛮好的,看你们二老这亲近的样子,谁都看着羡慕呢,我就不打扰你们了,再说,我插一杠子,变电灯泡了,呵呵。
说最后一句话调皮话的时候,栗然有点不好意思地低着头装喝粥的样子。
说的钱老师脸色又一片红润。
吃完,又在布置的很精美的庭院稍作停留,消化早饭,然后上楼经过小吧台的时候,栗然问那位叫小小的,自己订的房自己什么时候能搬进去。
那位叫小小的看了一下电脑,说客人今天肯定会走,等离开收拾好房间马上通知她。
钱阿姨听了忙说:小栗啊,我看这房间不用换了,就这么住着好了,刚才不是说你一两天就要走的,换来换去也麻烦。
不是,钱阿姨,我是下了单给他们这家店的,已经付了款的,您和赵老师生活太规律了,在你们那里会影响你们休息。
你这丫头,你还担心他们店里的生意,人家后面不知多少人排队呢,你不信你的订单一退,马上就有人插进来呢。
呵呵。
栗然一下子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就这样吧,小小,你帮你栗姐把房间退了吧,让给别的需要的人,小栗你这还算是做好事呢,这不也都是节约能源吗?是不是?
那位小小听了钱阿姨的,赶紧依着吩咐照办,还反过来安慰栗然,说:栗姐,你不用不好意思,担心我们,眼下快到旺季了,我挂上去几分钟就会有人订的,钱阿姨是我们的常客,VIP中的VIP,既然他们套间里的房子空着也是空着,你住一间反而热闹。
栗然没话说了,只好说了句:这多不好意思啊。
这时候有个人进来,看到他们,喊了声:赵老、钱老。
原来是他们安排的车到了。
钱老师忙说:小顾,你先在沙发上休息一下,我们上去拿个包就下来。
上楼回到房间,进屋收拾东西,临了,钱老师又忍不住地说:小栗啊,要不你还是陪我们一起去玩吧,我就喜欢跟你唠叨,一路上光个老头子多无聊啊。
忽而,栗然不知怎么地就真想跟着他们出去了,但多少还是有点儿不好意思,这时候赵老师也插嘴说:小栗,要是没什么事,出去散散心也好,你看这老太婆还说跟我出去无聊,她都不知道我心里怎么想的,她都会觉得无聊,难道我就不会无聊?呵呵。
话没说完,钱老师的巴掌已经落在他的肩上。
栗然心里一定,说:要是你们真不嫌我麻烦,我就蹭一把,跟你们去,我去拿个包。
钱老师高兴坏啦,说:快去快去。
三人下楼,外面竟然停着一辆奥迪A8,和自己厂里程凯平时开的那辆一样,但功率型号要大一号,配置自然还要高,栗然心里有点儿惊讶两位的儿子是什么来头。
司机开了车门,钱老师让赵老师坐到副驾,栗然和自己坐在后面。
汽车悄无声息地顺着昨天栗然来的方向驰去,很快上了高速,期间钱老师接了一个电话,应该是她儿子来的,问出发了没有,钱老师电话里嗔怪他太张扬,安排这么高级的车过来,影响多不好,栗然隐隐听到手机里浑厚稳重的声音,有点像赵老师的语气,解释了几句后,钱老师稍稍释怀一些,好的,好的,反正以后不要这样,说完就挂了电话。
之后她对着司机小顾说:以后万一用车什么的,就别去借这么好的车了,这样不好。
小顾赶紧点头应允,说:好的,我一定向赵厅长转达阿姨的吩咐。
赵厅长?栗然明白了这钱姨的儿子果然身份不一般。
再后车上就只是轻松地说了些无关紧要的话题,十点多一些车就过了湖州辖区的长兴,绕过一片林立的厂房群以后,进去一片绿荫道,车到尽头,豁然开朗一片水域,眼前水面还不算开阔,再望远就是浩瀚一片了。
车慢慢地顺着小道驶入一片低矮的建筑中,来到一片两层高的矮楼之中,像是别墅,但有没有那种独立家居的味道,看样子是一个类似度假村的地方。
车停下来,赵老师伸着懒腰,指着水域说,看这就是太湖,以前在这边好几年,只听过太湖美这首歌,却未见过太湖真面目,今天才得见。
钱老师扶着眼镜,情绪似乎也稍稍激动,望远处感觉已经不是湖的概念了,远远地,水面还蒙着一层薄雾,称海天一色也不为过。
小顾打了一个电话,一栋稍大的楼宇跑出两个人,迎过来一脸的笑意,连称赵老辛苦辛苦。
赵老师有些嗔怪地转头对小顾说:你看你们又闹动静来麻烦领导们,我们只是随便走走看看就好的。
小顾点头称是,稍稍尴尬,倒是来的两位赶紧说:不麻烦不麻烦,恐怕我们请都请不到赵老师呢。
随即客套地和钱老师栗然一一打过招呼,便引他们一起进了刚出来的那栋房中,里面类似酒店大厅,进去大厅值班经理也迎上来,前面来人看了看腕上的表,对赵老说:是不是先到房间里休息片刻,然后马上就可以吃中午饭了。
赵老师转头看小顾,他马上笑着说:赵老,我问过了,今天天气很好,中午饭后,您稍事休息一下再下水肯定不耽误。
接待的那位会务忙说:对对,赵老真是好雅兴,小东湖钓鱼台那边已经安排好钓位了,不过不急,像这位师傅说的,吃了饭午间小息后过去,也能钓好几个小时。
钱老师赶紧在一边接茬,说:对的,对的,不着急,不着急的,老头子你中午四十分钟午睡跳过了,钓鱼把自己钓到湖里去了。
说的赵老师无奈地笑:不是在来的路上一直打盹得嘛,午睡提前睡过了。
那也不行。
钱老师坚持着,终于说得赵老师还是妥协了。
下午,赵老师终于和小顾从车后备箱取出早已备好的钓具,由度假村的一个工作人员带着乐颠颠地往树林深处湖岸去了,钱老师和小栗则由另外一个人带着去度假村的小码头,登上小快艇驶往太湖深处……
离开度假村近20分钟航程的地方,有个小岛,上面稀稀落落地数个楼台亭角和巨大的太阳蓬,据陪同人员介绍说这个小岛也属度假村的一部分,在这里尽管阳光普照,但微风拂过带着湖面的潮湿,并不感觉热,何况进了亭子以后,更加舒爽,没一会儿,陪同人员带着服务员一起端来几个果盘茶水,并将一台对讲机放在石桌上说,不打扰你们,有事请按对讲呼叫就好,他过来不要一分钟时间。
栗然看着服务人员离去,伸了一下舌头,笑着和钱老师说:今天我可沾光见识了,从没享受过这么周到的一路款待。
小栗,你别笑哦,我也差不多的,以前儿子要安排我们出去,我都是打退堂鼓的,这回老头子提出来要来这里,谁知到了这里已经不是我记忆中的样子了。
哦,阿姨你们来过这里啊?
是啊,不但来过,还住过四年多将近五年时间呢。
哦,原来是旧地重游。
算是吧,要是我没记错,这边一片以前是一片沼泽,人根本进不来的,放鸭子也只是放到最那边酒店围墙边的地方就不敢再进了,怕陷进去。
栗然开始听不明白,听钱老师继续叙述才慢慢明白过来,原来这里是他们二位当年插队的地方,七十年代初的事了。
那时候才是十七八岁的年纪,来的时候心潮澎湃的,其实到了这里后,第二天开始就梦想着能回到城里、回到家里去,可是没想到这梦一做就做了很多年。
阿姨,你还放过鸭子?栗然有点好笑,想象着钱老师挥舞着长长的竹竿赶鸭子是什么样子。
不想钱老师说没有,她没放过鸭子,那是个技术活呢,而且在这边放鸭子不像别处,很危险,队里只是安排男知青放鸭,而且还要表现好技术好的。
那赵老师肯定放过吧。
应该也没有,他说当时是在副业队里的,他们那边管种蔬菜。
你们不是在一个地方的吗?
嗯,不是,只是最后一段时间,知青点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几个点的人合并到一起。
哦。
一个下午,栗然就光听钱老师回忆当年在这里的故事了,说到后来,她竟然眼眶红了,忍不住摘了眼镜擦拭。
完了又有些不好意思地笑起来,说:你们这年龄的人,没有办法体会当年的情景的。
当时,差不多每个点都有四五十名知青,老头子是从别处并到我们点来的,当时总共三百多人只剩下不到二十人了,那时候我们认识的。
那时候,剩下的人当中有好几个都是有残疾的,是在插队过程中致残的,当中老赵年纪最大,成了我们剩下人当中的主心骨,随后几个月基本没有再回城的消息了,我们都以为我们就会这么陷在这片沼泽出不去了。
特别是我们俩,也许在别人看来,比那些残废的知青还要惨。
为什么呢?栗然听得很入神。
老头子家成分不好,开始是全家下放,在太湖对面宜兴那边的农村,呆了几年,终于回到城又因为他是家里老大,回城不到两个月,又插队来到太湖这边,说我们惨是因为我们同病相怜,他的女朋友嫁给了队里书记的儿子,有个男孩子一直对我很好,算是追我吧,就在知青点的一次篝火晚餐,其实就是凑了点钱,或者弄了点儿野味在田边烤着吃,和所有人宣布我俩好不到半个月,和知青点另一个女知青双双回城了,我俩的故事算是差不多一样狗血。
那段时间真的很难熬,其实从条件方面因为外部环境的改变要比以前好一些了,但是心里要感觉比以前更难熬,我开始不愿意和人打交道,不愿意交流,喜欢看成群的外放回来的鸭子,看它们无忧无虑蹒跚满足的憨态,只有没有人与人交接的场合,我才充满了生命的欢悦,到了人群,就像死了一样。
钱老师看着远处,悄声地说。
生命是一袭华丽的袍子,里面爬满了虱子。
栗然说。
钱老师看了栗然一眼,苦笑了一声,说:你也知道。
嗯,每个女性都有一种爱玲情节的,特别是悲伤中的女人,爱玲最了解。
呵呵,你这丫头,当下最好。
对了,昨天还和老头说你突然变个人似的,不像刚到的时候那么忧郁了。
呵呵,阿姨,昨晚知道了,那件事是个误会。
啊?真的吗?
嗯,是的。
栗然说。
钱老师点着她鼻子嗔怪地说:看你下次还会不会动不动就暴雷一样,这脾气简直不像一个女孩子,怎么样,有没有向老公道歉。
道歉?门都没有。
说完,栗然和钱老师说把所有糗事推到老公身上的细节,说得钱老师咯咯直笑,摇着头感叹,说完说:你老公不错的,要珍惜。
栗然撇嘴,谁知道呢,男人都不会那么老实的。
那要看你怎么理解男人老实这事了。
钱老师颇深沉地说。
栗然咋一想没想明白,呵呵一笑。
那阿姨,你们后来怎样了呢?
我们被点上的人视作难兄难妹,可我谁也不愿搭理,可他经常塞各种各样的书给我,让我消磨时间,什么书都有,课本,小说甚至还有毛选,呵呵。
再后来,就是高考开始,他要我去报名,我们一起去的,其实我初三毕业就插队了,高中都没上,怎么能考得上?而且原来学过的东西也都忘差不多了,他和队里说好话请假带调班的,给我强化补了一个多月,就上考场了。
那就考上了?
栗然问。
他考上了,我没有。
哦。
栗然有些沮丧,比钱老师还沮丧。
他没去。
钱老师说。
啊?
栗然嘴巴张的老大。
为什么啊?
他说他要留下来,再帮我补一年课,把我从这里捞出去。
栗然惊呆了,仿佛晴天忽然炸了一个惊雷,呆呆地看着钱老师。
然后慢慢地露出笑容,调皮地说:这一下子就把你给吃定了?
钱老师打了她一下,嗔怪地说:你这丫头。
接下来,是真的没命地看书,觉得头悬梁锥刺股都不算什么了。
钱老师说。
栗然听得眼眶泛红,后来的事不用说也知道了,她忍不住伸出拇指,高高地举在钱老师面前。
赵老师真男人。
栗然说。
后来,两人的学校在一个城市,不同的学校,有时候周末会约到一起吃顿饭,其余时间也就遥遥地心里相互挂念一下罢了,毕竟在知青点的那一年,特别是他放弃第一次大学入学资格的举动太过惊心动魄。
毕业前夕,他向她表白爱情,但被她一口回绝。
为什么啊?
栗然惊讶地问。
钱老师淡然一笑,没有言语。
毕业后,他接受公派美国留学,临行前,找到她,说他知道她为什么拒绝他了,然后他冲着她喊:处女她妈就算个屁!
然后回过身就走头也不回,走了十几米地以后,又喊一声:等着我!
哎呀,真是的,阿姨,我要哭了!
栗然握住钱老师的手,眼睛朦胧地抬头看她,发现钱老师早已潸然泪下。
谢谢你,阿姨,和我讲这么感动的故事。
栗然不停地搓着钱老师的手。
看来,女孩子就是好哄。
钱老师抿嘴笑着说。
赵老师的确了不起嘛,属稀有物质。
你就是好哄,你要知道他在美国的事,你就不这么说了。
怎么了?
社会是个大染缸啊,学坏了呗。
半年以后,收到他的信,里面有一张和一个金发碧眼美国姑娘的合影,信上说了很多美国见闻和学习生活情景,只是在最后又夸张地写了几个大字:处男算个屁,我还就不要了。
最后三个字:等着我。
哈哈,哈哈。
栗然笑得眼泪都要流出来了。
他有说是照片上那姑娘吗?
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回来的时候,那姑娘也一起回来了,叫琳达,不过还跟着一个蓝眼睛的大男孩,是琳达的男朋友。
栗然听得一惊一乍的,忍不住在最后再伸一回大拇指:牛!
栗然感动的同时,还有少许的羞涩,毕竟是钱老师把这些相对隐私的往事,对着她这个萍水相逢见面还不到48小时的人娓娓道来,她为了掩饰自己的不自然,把茶盅里泡完的茶渣拿到一边换上新茶,同时抿嘴偷偷打量钱老师,她看着远处的湖面,好似沉浸在自己叙述的往事中。
回到桌边,她悄声地问:阿姨,赵老师信上说的那个……嗯,算个屁的什么,是怎么回事?我想一定是为了照顾你的感受编的吧?
钱老师看了她一眼,没有回答,继续看着湖面,只是微微地摇了摇头。
栗然领会不了其中的意思,又不好再问,但心里却被钱老师粗略跳跃式的叙述弄得心里有些痒痒的,新茶泡好了,她给钱老师杯中换上新茶水。
他回来的时候,我已经工作了,那时候高校教师奇缺,我在毕业当年就站上了讲台,尽管算是当时的时代骄子,知识面相对普通人获得的生活信息要丰富得多,但还是被他带回来的琳达所惊到了。
他回来的第二天,就约钱老师到当时一家算是颇有档次的酒家用晚餐,当时还有琳达和她男朋友,四人一到场,赵老师就掏出一枚戒指和一束鲜花向她求婚,这个举动算是第二次,第一回要简陋得多。
让钱老师记忆犹新的还不是人生第一次遇到这样的浪漫情景发生在自己身上,记忆深刻的是漂亮的金发女郎活泼不羁的性格和举动,在钱老师羞涩地接收了戒指和鲜花的时候,琳达竟然高兴地分别在一对新人脸上留下了亲吻,开心的样子,质朴而真诚,让她惊讶却又没有觉得有多不适。
栗然想问一个问题,但还是没能张得开口。
第二天去了钱老师家,老人们面对着俊秀飘逸的小伙子,尽管突然,但除了欣喜还有什么呢?
赵老师还要回美国继续深造,但就在不到半个月的时间里,两人办了婚礼。
琳达和男友先是去国内旅游,在婚礼的时候又赶回来参加了他们的婚礼,因为时间仓促,所以婚礼的亮点除了热闹之外,其他部分只能说是简陋了,不过在当时的国情下,相对普通人已经算不错了。
婚后一天,她逼问赵老师信上说的“处男算个屁”是什么意思?
呵呵,他是怎么回答你的?栗然好奇地问。
不肯说,只是说,反正不是处男了。
哈哈哈。
栗然笑得花枝乱颤。
怎么还有这样的,难道不是……算是得到一个荣誉证书了吗?
听了栗然的评语,钱老师也忍不住笑了,嗔怪地在她手臂上拍了一下。
真有意思,栗然好久还没能忍住笑。
那个琳达,我觉得一定有些喜欢赵老师的,很多老外对咱中国人有好感。
栗然说。
钱老师笑了笑,未置可否。
过了会儿才说,但老外也未必是每个人都能容许女朋友对别人热情过度的。
哦,是啊。
栗然点头表示同意。
赵老师去美国是主课进修什么?
当时是西方文学及艺术研究,但后来肯能精力旺盛,还选修了许多乱七八糟的东西。
和琳达他们是同学?
刚到的时候应该是,但后来就不是了,但一直和他有接触,因为他们也选修了汉语言文学,从学业上算是相对互补吧。
我觉得没有那么简单,俊男美女的,呵呵。
你这个丫头。
钱老师瞪了她一眼,不过满目慈祥。
不过状况确实是,去了外面以后,整个思想是会有一定突破的,当时还没出去的时候,从行为乃至表述让人感觉到他只是带着一种怜悯之心来的,甚至在喊出那句“处女算个屁”的时候,也感觉只是意气用事而已,更甚些还让人觉得他都已经屈尊不在意这个了,我还扭捏作态地拒绝他,让他感觉愤怒才发出这样的呐喊。
栗然想起事由因果:无非是钱老师在插队的时候,在当时青春气盛、荷尔蒙过剩的时节,发生了自然发生的事以后,觉得是个错误,这个错误源自时间、对象均是错误。但让栗然困惑迷茫甚至不解好奇的是,眼前这位端庄贤淑、令人起敬的长者,如何在数十年前曾在眼前的这片土地上,某个贫瘠的角落甚至稻草堆的一角,不管不顾的翻云覆雨、不顾后果的翻滚,是人的天性力量吗?还是空旷的情感使然。
总让她感觉,眼前的钱老师和叙述中的角色不是同一个人,可是反过来想:当年的青涩少年少女,何以跟眼前睿智成熟的女性相比呢?不过再一想,昨夜自己未眠时,那些令人汗颜的娇喘呻吟不也是发自……?她忍不住笑了。
笑得钱老师有点儿纳闷,又是嗔怪地斥道:你这丫头又笑什么呢?
呵呵,没有啦,那位异国美女现在还有和赵老师联系吗?
按着赵老师的阅历,现在还不到游山玩水养老的时候呢,我感觉赵老师还有很多是要做。
你说对了,其实他还真没这么清闲,只是这两年,我身体不太好,也是提前退休,每年他抽出两三个月陪我出来走走,一回去可能几天见不着人。
哦,我说呢,你们知识分子可是越老越金贵的。
呵呵,那不成妖精了?
其实老了老了,男人在女人前面还是长不大的样子,你看看他眼下就这两样:偷偷抽烟,还有刚才一到就要逼着小顾去钓鱼那样子?跟小孩儿有什么区别?
呵呵,阿姨,那叫心态年轻。
嗯,你说的也是,到了这年纪,还真得不服老,不然就浑浑噩噩混日子了。
再说了,赵老师身体多好?栗然忽然俏皮地来了一句,眼睛却胆怯地故意看着别处,心里在忍不住地笑。
你这丫头什么意思,是不是……?你说明白。
钱老师瞪着她,装作很气恼地责问。
好好,我说我说,咱们住那个房间的密封性不好,呵呵,我都被什么声音给吵醒了。
你这死丫头。
钱老师脸红了,骂了一句。
呵呵,阿姨,我可不是小丫头,只是好奇赵老师身体好啦。
还说。
钱老师抬手做又要打她状。
呵呵,好好,不说不说,我只是羡慕您二老都有一副好身板,嘿嘿。
你这丫头,都不知什么状况就胡说,呵呵。
钱老师说着,自己也忍不住红着脸笑了。
然后,却是安静下来凝神打量着栗然。
男人都有坏心思,藏得深深的,让女人一辈子都捉摸不透的。
她忽然说。
哦?那是,都是坏蛋。
栗然笑着回应,不过内心还是稍稍地庆幸,自己刚刚过去的危机是自己冤枉程凯了。
你知道赵老师昨天一见你就着急着为你解围是为什么?
啊?解围?您是指我到了后没有合适的房间的事吗?
对。
这倒没注意,当时有点儿郁闷,都怪我自己有点儿自说自话,本来是说好今天才到的,临时在机场改了主意。
我猜到了,但是他不承认,呵呵,其实就算他不承认,潜意识里也是这么回事,你知道吗?你特别像一个人,就是他插队时的女朋友,后来嫁给了村支书儿子。
还有这种事?阿姨,你说笑呢吧?
丫头,你不信女人的第六感吗?昨天他突然去和小小搭话,我就有点儿奇怪,但是你转过身来的时候,我立马感觉到是什么原因了,也许老头子他自己真不知道,那一刻他自己怎么会那么热心的,但我认为那确实是他一眼扫到你的时候,是一种不由自主的自发行为,希望能为你解围,或者做点儿什么。
呵呵,真是的,阿姨,我算怕了你了,比侦探还厉害,你就没问问赵老师,怎么突然这么八卦地多管闲事?
不是说了?他不承认。
哦,那也许就是您错了。
呵呵,我网络硬盘里,有以前的老照片存着,到时候你看了就不会这么说了,呵呵。
呵呵,那也说明赵老师为人好,本性善良,让我无意捡了便宜了。
初恋情节吧,这把年纪说这个有点儿丢人呢。
钱老师说。
问你一下,阿姨,如果换了是你,遇到这样的情况,你会怎么样?
你这么问,我还真回答不上来,男女思维上有区别吧,女人的受伤感会强一些,男人会产生莫名的保护欲,唉,都是那个错落时代造成的了,再回过头去纠结没什么意思。
也是,何况阿姨你和赵老师现在多美满啊,事业、身体、子孙满堂的。
那是我们一生中的沟沟坎坎都算走对路了吧,你也要把握好方向,不要随心所欲,到时候人到酒店了,房间没了。
说完呵呵笑起来。
说的栗然小小的尴尬,也跟着笑。
不过,笑完,栗然点头说:你说的意思,我明白。
哎,咱们尽顾着瞎扯了,转眼都两个小时了,不知道他们钓得怎么样了。
先不管了吧,人家难得有机会,兴致高昂,就钓个过瘾吧,你不是说了,男人都跟小孩儿一样的。
是担心回去还要两个多小时,老头子还想开车去以前的知青点驻地转一圈,虽然肯定已经物是人非,想这辈子肯定也是最后一趟了,出发太晚了辛苦,人家小顾送完咱们还要赶到市里去的。
于是两人用步话机喊了一起过来的那位,顺原路快艇回来。
哄小孩似的说了半天,才把赵老师从钓位拖起来,小顾拎起他浸在水里的网兜,大大小小的鱼竟然有一大袋了。
让小顾从中挑了三四条鱼带回去,剩下的交给度假村的人去处理了。
上了车,老头还和小顾喋喋不休地叹息几次起杆的时候跑掉的鱼,钱老师皱着眉头,伸手越过副驾驶的靠背给他整理T恤的领口,完了,对栗然瘪嘴:看看,是不是和三岁的小孩儿一样?
小顾呵呵地笑,赵老师也有些尴尬地转过身,正好看到栗然,小尴尬地一笑,说:钓嘛,就要钓个过瘾嘛。
老顽童的目光,竟让栗然恍然地心里扑通了几下。
这时候,手机收到短信提示,栗然拿出看了,竟然是一条航空公司的提示短信,称购买的机票已经成功,再看时间是后天下午的航班。
正郁闷着,手机铃声响了,是韩姐的,栗然压低声音问机票是怎么回事,韩姐说刚才是程凯到她办公室,硬要她给栗然订机票,她还说那得先给栗然打电话商量一下吧,万一有安排赶不及就麻烦了,可是程凯硬是让她打开网页要她立即下单。
栗然生气地说:韩姐,他神经了你也这么依他?本来我准备明天回来的,你们倒好,再给我拖一天。
哎,这样啊,要这么说还是我多想了,要是我不说怕你有安排赶不及的话,没准程凯就给你安排明天的航班了,那怎么办呢?我看看能不能改航班?
你看看吧,不过如果是打折票肯定不能改签了。
栗然说。
倒真的是打折票呢,那怎么办?
算了,那就后天吧,韩姐啊,看来你还是被程凯收买了,对我一点儿都不好。
栗然抱怨地说。
呵呵,你说什么啊,你家程凯说,你再不回来他就赶过来了,我一个打工妹有什么办法呢?
哼,根本不是这么回事,房子那事也把我丢一边,好了不说了,回来一个个慢慢算账。
栗然嗔怪地开着玩笑。
怎么了?旁边钱老师原本开始假寐,被电话弄醒了,转过头问她。
没事。
栗然说。
上高速了,车内很安静,只有稍许唰唰的胎音,很快栗然也有些睡意上来。
闭眼之前,似乎有些什么异样,眼睛转了一圈,忽然看到后视镜里,赵老师正在镜子里盯着她,目光对视,立即躲闪开了,栗然心里咯噔一下,为避免尴尬,赶紧闭上眼睛,很快竟然入睡。
一片芦苇丛生的河岸边,一群衣着褴褛的年轻人在劳作,各有分工,有割芦苇的、有打捆的、还有装车拉货的,行动熟练但都显得有些疲惫的拖沓,脸色呆板、机械地做着手里的活,芦苇荡的远处,一个穿花格子上衣的女青年有些孤僻地一个人在那边,别人都是从这边往前面割,她却跑到尽头从那边割过来。
动作很快,唰唰地,一丛丛粗壮的芦苇就依次平整地倒在她身体一侧,可是注意看,每隔一会,她就会停顿下来,眼睛盯着潮湿的沼泽中芦苇的根间,神色忧郁目光空洞。
远处,一辆牛车拉载的空架子车过来了,拉车的年轻人放下手中的牛梢鞭奔向这边。
到了,从袋子里摸出两个桃子,给她,甜的,洗干净了的。
她没接说不想吃,继续卖力地割芦草。
他扯过她手中的镰刀,唰唰地在她那一垄地扬起飞廉,一片片金黄的芦草齐刷刷地匍匐倒下,听话地首尾对齐。
女青年神情呆痴,看着他。
队里的人越来越少了,他们就像南飞的大雁,找到了归巢的路线,剩下的,或无望,或绝望。
那边在喊他,牛车装满了,他得出发把牛车上的芦草拉回去,那里另外一批人在分拣、清理,然后摊到晒场,几个太阳以后,晒干的芦苇才可以扎笤帚扫把。
他应了一声,把镰刀递给她,说:你慢慢割,我下一车回来,再赶一下就差不多了。
转身向牛车奔去,可后面的声音叫住他。
他转身。
我们怎么办?她说。
什么怎么?他说,忽然他明白她说什么,看着地头稀疏劳作的人,以前可比现在热闹多了,虽然是乱哄哄的,但那人气旺盛,心情也会好一些。
别多想,收工再说。
说完,他向车奔去。
初冬,田野一片萧瑟,地头没什么活,女青年蹒跚在路上,身上一件火红的棉袄,衬得消瘦的脸有点红扑扑的,远远地,一辆车骑过来,她于是就停下来,等着。
来人,下车,兴奋地从棉衣口袋掏出一张纸,说,指标给了,给了三个。
太阳照在脸上,没感觉有多少暖意,走吧,你回去就给你爸说。
队部,男青年接过支书递过的纸条,惊喜没有挂在脸上,因为太突然。
支书说:娃啊,指标给你要到了,不是光这就成了,还得考,考上考不上可就是你娃的造化了。
这是一张推荐上大学的名额,很奇葩的流程,是支书去上面要来的,有了这张纸,就可以每星期少出一个工,在家看书复习。
不过,没等到第二个月,政策有变,恢复高考了,不再需要推荐,谁都可以去考,当然,除了地富反坏右,那种人就是考上也白考。
只是,女青年成了村支书的媳妇了。
割草,晒草场景很熟悉,在呼啦呼啦的风声中摇摆的芦苇荡也很熟悉的样子,脑子里放电影似的场景很清晰,半梦半醒地把一个故事场景依着自己的想象,情节其实是来自于电视里经常能看到的知青电视剧,然后把自己脑海中的人物像填空题一样放进去,只是,中间没有电视剧里那么冷血,支书也不是那么无情,也没有特意安排的恶毒角色来难为谁,只不过是当时的状态而已,无所谓残酷、无所谓辛苦,这些都是后来幸福了以后才觉得的事。
栗然觉得自己眼角有眼泪留下来,她没舍得去擦,怕一擦就会醒来,她愿意沉浸在臆想的故事里,不知道为什么会做这样一个梦,明明地这个梦和自己没有关联的,自己的年龄也无缘梦中场景的年代,可是她却很享受这个梦境。
她就让自己这么半梦半醒着,思绪翻飞,这段梦境让她改变了一个看法,她联想到钱老师和她说他们的故事的时候,自己潜意识就觉得是赵老师被抛弃了,他的女友攀上了支书这颗大树,可梦里怎么不是这样的情节呢?梦里分明是女青年牺牲了自己为男友换来一张大学考试的资格证书啊,真是这样的吗?栗然内心愿意真有这样的惊天动地的爱情,而不是攀附权势改变命运的版本。
做了支书的新娘以后怎么样了?栗然的梦境没有做到她,钱老师的故事也没有讲到她。
不论故事怎么开始,栗然依然希望她的幸福如赵钱两位老师。
直到车在民宿门口的院子前停下来,栗然才睁开眼睛,下车的时候她趁人不注意,用纸巾擦拭了湿润的眼角。
小顾把车上带回的几条鱼拿下来,赵老师只捡了两条,剩下的让他带回去给家里人尝尝,钱阿姨不好意思地说:辛苦了一天,本来该请你吃了饭再走的,可你还要一段路要赶,就不留你了,真是太谢谢你了。
小顾忙说:不辛苦,才几个小时路程,有时候要比这远得多,打两个来回的路程都跑过的。
送了小顾离开,已经差不多到了吃饭时间,懒得上楼了,只有钱老师说要去楼上房间一下,赵老师去看厨房为他们杀鱼。
新鲜的上塘鱼哦,看看都流口水,赵老师笑呵呵地从厨房出来,看到栗然坐在里侧的一张桌子上,便走了过去。
栗然已经让小小泡了一壶茶,这家民宿就十几间房,看来小小很利索地什么都做,在正常大酒店里几个人的事,都一个人做了。
栗然给赵老师倒了茶水,笑着说:赵老师辛苦了,今天完全是你的劳动成果。
呵呵,高兴嘛,关键是那里的水质好,只有水质好养的鱼才没有泥腥味。
栗然笑笑,张口突然噎住了,弄得好尴尬,赵老师看到她这表情也很奇怪,说:你怎么了,小栗。
栗然低头笑着端起杯子喝茶,摇了摇头。
赵老师纳闷着,忽然偷笑一下,和栗然说:你在这等下钱老师,我去院外转转。
说着他进到厨房,栗然从门口一侧看到他去厨师那要了一根烟点上,美滋滋地从厨房后门出去。
栗然心里暗笑,这个老顽童。
赵老师在院外斜坡上一块巨大的鹅卵石上腾云驾雾,栗然走过去,举起手机做了一个拍摄的动作,说:人赃俱获。
他尴尬地一笑,说:今天才第一根呢,呵呵。
吓你的,没拍,不过下午钓了那么久的鱼,不让小顾给你找烟,我怎么也不信,看你抽的姿势就知道是个老烟枪呢。
栗然说。
他呵呵一笑不置可否。
有机会带阿姨去广东,我给你们当向导,我们那里乡下也有不少钓鱼的地方。
栗然说。
唔唔,广东的鱼塘水质不行,那里都是商业化纯养殖的。
他说。
哦,这我就不懂了,不过你和阿姨有时间去那里玩玩是可以的,食在广东呢。
嗯,好的,有机会一定去。
他说着把烟蒂丢在脚下,轻轻碾灭。
我在车上做了一个梦。
栗然突然说。
哦。
他抬头,不明白栗然说什么。
梦里到你们当年插队的那地方了。
她说。
哦,这么有意思,真是日有所见,夜有所梦呵呵,怎么说到插队的事了?是老太婆跟你说的吗?
嗯,是,我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
哦,怎么奇怪?
赵老师笑吟吟的,有点兴致地问。
栗然看了她一眼,转过脸看着前面一颗古老的大樟树,樟树的树冠几近有几百平面积,很多粗壮的树干已经有了巨大的镂空枯洞,但是上面的枝叶依然是茂盛的很,一片翠绿。
我梦到一个女知青,嫁给了村支书,为他的恋人换回了一张参加大学考试的许可证。
赵老师猛地一颤?盯着她:你说什么?
有这样的一个故事吗?
栗然问,其实她也是为这个梦境觉得有点奇异,想在他这里印证一下。
可是对他来说,哪里是这么简单,栗然的话纯粹如一颗惊雷在晴天响起一般。
是,钱老师和你说起我们插队的事吗?
他相信是这么回事。
可是,对于栗然说的换参考许可证的事,从来都是无从说起过的,老太婆也不可能会和栗然说起的,这一点他心里完全可以肯定。
是的,可是阿姨没有和我说起过参考证的事,不知道我梦里会做到这个。
他诧异了,看着栗然,栗然的模样,一直像一只无形的手掌搓揉着他的心脏,从起初的不知因由,到老伴提醒栗然像某个人后,当然让他想起了很多。
可是,眼前的她,即便是模样上的相似,并不足以说明两人之间确实会有什么因缘,因为眼前的栗然近四十的年龄了,不错啊,他不敢想象竟然会有这么奇巧的事,因为那段往事,离现在确实差不多这么些年了。
难道着眼前的栗然真和徐璈有什么关联?
小栗你老家是什么地方的?
我母亲重庆,父亲是成都的。
她说。
赵研松了口气。
小栗,你觉得奇怪吗?怎么突然就会做这么一个梦?
呵呵,我可能是听阿姨讲的故事入神了吧,只是有些是阿姨没有讲到的哦,我梦里却有进一步的情节,所以跟你印证一下,如果是真的,莫非我有穿越时空的能力?
她嘻嘻笑着说。
他沉默地思索了片刻,说:真有那么一份许可证,不过,不是你想象中的那个人给我的,事实上,几个月后,等参加考试的时候,已经不需要许可证了,所有人都可以报名参加,另外,我也不知道,那张许可证是她为我去拿到的。
那可能是我睡着的时候胡乱联想吧,以前确实看过不少知青插队的电视剧类的,常有这样的情节。
哦,是吗?他有些恍惚地看着栗然,眼睛有些失神。
哎,你们怎么跑这来了,吃饭了。
钱老师从围墙另一侧绕过来,那边是民宿的正门,她已经换上了一间宽松随意的衣服,飘逸着走过来。
等走近了,熟练地一眼盯上了赵老师脚下的烟蒂,等他再想把脚放上去都没来得及,她沉下脸,一旁的栗然呵呵笑着说:赵老师你别想遮掩了,你不知道我手里有这个?
呵呵,你不是说没拍吗?
阿姨,我一路跟随,把赵老师的一举一动都拍下来了,你还是要找里面的厨师算账,香烟是他提供的。
这个小崔,我让老板扣他工资。
钱老师气哼哼地说。
三个人沿着钱老师来的路返回。
桌上已经上了菜,中间放着下午钓到的那条两斤多的大鳊鱼,清蒸葱油,碧绿的葱蒜姜丝油汪汪的,勾人食欲。
钱老师在柜台拿来女儿红,那是他们寄存在厨房的,可是赵老师却捂住杯子:算了,不喝了。
有菜啊今天,有菜也不喝点?
钱老师有些奇怪。
她看了栗然一眼,笑着说:今天改性了,只贪烟不贪酒。
两人劝了几句,但他依然坚决就不再说,直接吃鱼吃菜。
然后约好了照旧上后山走路,栗然上楼换了身休闲装,很随意,下来两位已经在院门外等她。
今天,赵老师没有顾自快走,也和两位女士一样,基本按稍快于散步的节奏,可是走到后来,他还是一声不吭习惯性地走到了前面,不过没有想昨天那样把他们丢得很远。
这老头,犯病了?
钱老师说。
刚才吃饭前,我和他说了件事。
栗然说。
哦?说什么了?老头一下蔫了和你说的事有关?
可能吧。
钱老师哦了一声,并没有追问。
我和他说,我在车上做了个梦,梦见嫁给村书记做媳妇的女知青,给你们换来了几张大学考试资格证。
哪有这这件事?小栗你太会杜撰了。
钱老师惊讶地停下来,张嘴看着她。
是真的,不过我和赵老师说可能是我关于插队的电视剧看多了,什么北大荒啊返城年代什么的,车上做梦把情节穿越了,不知道是不是为这事。
肯定是吧,可是,那年高考并没有资格证限制的,点上有十几个人一起去考试,队里大拖拉机满满一车送进城的,没有资格证这一说。
所以了,肯定是我把情节穿越了,压根没这回事。
栗然说。
钱老师无语,有点震撼,如果真是这样的情节,那可是完全颠覆了以前所有的感知,当年可是一对被抛弃的难兄难妹,两个姥姥不亲爷爷不爱的人相互搀扶着走到一起的,现在跳出一个为男友前程而不惜牺牲一切的女人,甚至几十年后还自以是被抛弃的身份,实在是出狗血剧了。
从山上下来,两位麻将桌的老搭子没有像往常一样去后面的活动室,而是和栗然一同直接回到了房间。
栗然喜欢安静,像昨晚那样只有一个人在房间很舒服,现在隔壁会偶尔传来桌椅声响,还有轻微的聊天声音,有点儿稍稍的烦躁,她还听到客厅打开了电视机。
小栗,睡了么?
是钱老师的声音。
她开了门,让她进来,说:睡觉还早了点儿,昨天睡多了,呵呵。
她要给她拿杯子倒水,被钱老师制止了:不用麻烦,我就坐一会儿。
没事吧,赵老师?
没什么事,傻了吧唧了,真有你的小栗,你的一个梦就把老头搞蔫了。
真不好意思,阿姨,我不知道赵老师这么感性,事情过程是自己亲身经过来的,来来去去的缘由当事人是一清二楚,我只是觉得类似小说的一个情节有点儿有趣,实际上肯定和事实八竿子打不到,所以张口就这么说了,不想赵老还会当真。
是的,他说没准是真的。
栗然晕了。
可是……
栗然想说什么,却没有头绪。
他刚才回忆起来,徐璈当时确实悲怜地感叹咱们该怎么办呢?人家都挖尽所有的路数,能走得都走了,学习远不如你的人都被推荐去上大学了,你却连个考的资格都没有。
后来真的有资格证送到自己手上,兴奋了几天后,因为新的政策下来不需要这张纸了,所以也就没有把这事往细了想,何况,拿到考试资格证不到一个星期,徐璈就迈进村支书家大门成亲了,他完全沉浸在那种悲愤情绪之中了,更加没有理智去细想这个了。
可是,可是,后来不是因为你赵老师考上了也没有去读,等了你一年?这么久的时间里,也不清楚她和这个证明有没有关系吗?
唉,她嫁了以后,书记家就把儿子媳妇安排到镇上去上班了,那时候,确实也没有机会接触,弄明白什么事了。
那今天是我多事了,空穴来风地扯出这些陈芝麻事,弄得你们心情不好。
没有的事,小栗,万一事情真是和这个差不多,老头该多震撼呢,尽管后来没有用上她争取来的证明,可以说是用她自己换来的,你想老头该怎么想?如果不是你,一辈子都不会知道真相了。
可是,我就这么随便一说,赵老师怎么就会真的联想到自己身上去?我说了,我无非是受你们介绍的插队的故事,加上以往影视剧的情节的引导,无意中做了这么个梦,加上我多嘴,在赵老师前面大嘴巴一下,他就会当真了呢。
你不一样。
钱老师说。
我怎么就不一样了?
你记得我和你说过的琳达吗?
那个美国姑娘?
是的,她虽然是个美国姑娘,可是眼睛眉目颇似徐璈,老头和他们的交往和这个不无关系,老头不承认,可是我和他几十年过下来,会没感觉?
可是钱老师你说这个,和我?
你活脱脱就是徐璈年轻时候的样子。
你说笑了,钱老师你们那时候才二十来岁,我现在都要奔四了。
可就是这么机缘巧合了,你现在就是徐璈当年的样子,所以那时候的徐璈成熟,像老赵的姐姐一样,各方面都照顾他。
那当时赵老师确实受打击了。
是的,也许很快他和我接触,没准也和这个有关系吧,是想做给徐璈看,想让她心里也不舒服吧。
别这么说,阿姨,你看你们现在多好,怎么会是因为别人才来追你的。
呵呵,事事要弄明白就很累人累心了。
那个徐璈,后来就没联系了吗?现在过得怎么样?
后来政策放开,江浙一带也跟着广东那边一样,个体经济热火起来,办了家工厂,是加工农产品的,后来产品还出口日本东南亚,现在应该做大了,前些年听一个老朋友说起是这样子的。
唉。
栗然叹息。
感觉比起钱老师他们那一代人,这样撕心的纠缠还是少了一些的,也算是社会发展的福运吧。
那你们干吗不去找找他们,还有以前的知青点的朋友联络联络,多好啊?这样内心也会释怀一些,情感上的纠葛也会放下来。
其实,我明白老头特地让儿子安排去那里,他内心是有点遮遮掩掩的心思来的,但还是有一种男人的自尊放不下来的样子,因为毕竟当年似乎是徐璈抛弃他,攀高枝成了书记媳妇了的。
可能内心是希望能有缘分来一场偶遇吧。
栗然笑着说。
人海茫茫,哪有那么巧的事?
怎么没有?
这么巧的事都发生了。
小栗,你指什么?
你们说的,我像徐璈啊?
呵呵,也是哈。
对了,钱阿姨,我觉得有机会真的可以聚聚,就算事情不是这样的,过去这么多年了,一切都该释怀了,而且,假如真是当年人家做出那么大的牺牲,虽然证明后来没有用上,但她的付出可是铮铮铁血呢。
是啊,老头不就是为这个发蔫吗?
钱老师蹙眉忧郁地叹息。
赵老师也可能是顾忌你的感受吧,怕你有想法。
怎么会?小栗你真是个傻丫头。
我怎么傻啦?
栗然问。
我都……
钱老师突然下意识地顿住了,像是嘴上卡住了。
停了一会儿,她继续说:你难道还没明白他和琳达他们之间的关系吗?
栗然没想到她会突然这么问自己,脸上瞬间热辣起来,但钱老师眼睛正定定地看着自己,于是只好硬着头皮,点头称是,明白。
那么,那样的情况我都能默许,我会介意这个吗?
也许,这个徐璈就是赵老师心里的一个坎儿,很深的坎儿,在情感上甚至超越了和琳达他们之间的事,从而也会觉得对你会有伤害。
可能吧。
钱老师若有所思地沉思。
对了,阿姨,其实和琳达他们这样的事,现在社会上其实不少见了,不过那么早,赵老师还是超前,到底是海龟人士。
他是海龟的蛋,坏蛋。
钱老师说。
哈哈哈,阿姨你真有趣。
栗然忍不住哈哈哈大笑起来,忽然捂住嘴,怕影响到隔壁的赵老师。
钱老师也忍不住笑起来。
笑罢,栗然突然性情上来,坏坏地问阿姨:你和那个琳达的朋友也……?
钱老师一愣,回过神来,脸刷地红了,伸手要打栗然,栗然早知道她羞怒了就会这样,早一闪身被她躲过。
袭击失败,钱老师没有再继续。
给我倒杯水吧,说得嘴都干了。
栗然给她倒了水端给她,打趣地说:好像没说多少吧,润润口,都说了吧。
你这丫头,就知道调侃阿姨。
喝了口水,她说:其实吧,人的性情说复杂也复杂,或自私,或豁达,有时候就是一线之间的差别。
阿姨,你说的太高深我听不懂的。
栗然继续调皮。
就比如吧,你和老公这次的事,你们之间如果平时感情够好,三观相近,那么这次你生气的地方最多只不过是事情瞒着你这一点罢了,别的哪怕你老公真的和那位女士有什么男女私情的怒气也比不上隐瞒这一点,是不是?
这倒是。
栗然默默地想了想然后笑着说。
当然前提是,你们原本是很好的朋友,加上她的处境,里面有你的善意和怜悯在里面,再者他们如果有什么事,也不会威胁到你什么,要说威胁,只是上床这么简单的事,远远不及对你隐瞒别的事来得严重。
嗨了嗨了,阿姨你真不像个教书的,把简单的事分析得这么复杂。
阿姨不教书很多年了,呵呵。
有了这样的心境,我可以坐在一旁很安静地看着老头和琳达做爱。
她说。
栗然脑子嗡地一下。
她没想到她会说的这么直接,毫无掩饰。
也许是两人促膝而谈的气氛不错,栗然傻了片刻,竟然舔着脸嘿嘿地笑着问:那赵老师也能这样看着你和……?
钱老师脸还是红红的,点点头。
那现在你们……?
有种牵挂和念想吧,相逢不易,前些年去看女儿,在他们那住了一段时间。
回味人生了,嘿嘿。
栗然说。
算是吧。
真好。
栗然说。
回家去了,好好的,以后别再这么小女孩脾气,我的意思是,人生不是一瓶纯净水,矿泉水要比纯净水有营养。
明白了,您的意思是让我家老公大胆地往前走。
你这丫头,我有这样说吗?
钱老师嗔怪地笑着斥责道。
不过我家程凯肯定已经做好了我回家算账的准备了。
栗然虎着脸恶狠狠地说。
然后马上自己忍不住扑哧地一声笑了。
钱老师摇着头低叹。
然后说,把什么丑事都跟你说了。
这是小秘密嘛,保证保守秘密。
栗然嬉皮笑脸地说。
哎,这么久了,这老头这么没有声音,换了平时早就扯嗓子叫我了。
是你自己吧,才坐这么一会儿就想赵老师呢。
哼,老头讨厌着呢。
那就不管他,再坐会儿。
栗然说。
嗯,不管他。
阿姨,到底有多像?我和那个徐璈。
哦,要是说那个琳达有三分像的话,你真有九分像,要是加上一根大辫子,花棉袄的话真的活脱脱了,那天在楼下,他一搭话,其实我心里就一咯噔呢。
当时想着会不会有可能是母女,但一想年龄对不上,呵呵。
这个世界有时候真很奇怪呢。
栗然说。
哎,钱老师突然说。
嗯,怎么?
钱老师突然说不下去了,直接摇了摇头,说:没……没事。
呵呵,阿姨什么小秘密都告诉我了,难道还有更大的?
栗然笑着说。
钱老师看着刚刚浴后白净雅致的脸,身上任然套着昨天那条针织的长裙,悬垂感良好地衬托出窈窕的身姿,明显没有带乳罩,丰满的胸前若隐若现地透露两颗小小的凸起。
没什么,只是突然想,老头今天可能真的郁闷得厉害,如果你能和他说说话,可一想,你和他有什么好聊,到现在为止都没说过几句话,净陪我瞎聊了。
栗然吓了一跳,老头现在在房间里,自己去陪他聊天?他脑子忽地分辨钱老师的意思。
赵老师可不像喜欢聊天的人。
她敷衍地说道。
但是你不一样。
钱老师脱口而出,感觉还没有放弃她的想法。
算了,就说说笑的,没话聊,你也尴尬的。
钱老师说。
要是琳达在这里就好了。
栗然想都没想就随口开玩笑地说。
琳达还不是你更加……
钱老师说了一半,立马感觉话不妥,就没说出来。
栗然忽然觉得有点有趣,有些恶作剧地说:阿姨你觉得能让他轻松些吗?今天的事是因我而起,如果可以的话,我去将功补过,呵呵。
要是你真愿意,那最好了。
钱老师欣喜地说。
那我换下衣服。
栗然说着在床边的箱子找衣服。
小栗……
嗯?
不用换行吗?这身挺好的。
栗然一惊,这身?她脸唰地红了:不行,这怎么……
别换了,算是帮阿姨一个忙,好吗?
栗然有些泄气地一屁股坐在床上,偷偷地打量自己这身衣服的视觉效果。
不行不行……
她继续说。
刚才不是说海龟是坏蛋吗?那就馋馋坏蛋。
钱老师声音有点儿嘶哑了。
栗然心里扑腾扑腾地,嘴上想说坏蛋有多坏?馋坏了他你晚上又要遭殃了,可是话到嘴边没说出口。
这样的话栗然当然说不出口,今天很多话已经很出格了。
她还是没有勇气,说:我还是换件衣服。
可是钱老师伸手拉住她的手,摇摇头,另外一只手伸向房门把手,拉开了门,神色带着一丝哀求。
栗然不知如何拒绝,犹豫间,被她轻轻地推出房门……
栗然生生被推到房间外,愣愣地站在自己房门口,自己刚才无非是对钱老师引起的话题有点儿好奇,那种开放性的情景有点儿让她心跳加速,况且在这种幽静封闭的环境下,心情稍稍变得有些放飞而已,没想把自己逼到这种境地,在心里暗暗地骂里面那个人老心俏的钱老师:这是你们的生活经历,不管怎么你们自己走过来的,让我说几句话就能让你家老头子心情平复?
没辙,也不能再推开房门,心里一横,索性移步到隔壁房门前,轻轻地敲了敲门,可是里面没有反应,握住门把手一推,门开了。
里面开着电视,但是没见着人,房间似乎比自己住的那间要小一些,可能是因为节假日儿子媳妇带孩子过来看他们的时候方便一些,所以他们选了较小的这一间屋。
不过,她马上觉得是自己判断错了,是因为这间屋子还有一个小阳台,隔着窗户,能看到外面有个身影,难怪没有听到自己敲门。
她走到窗边,正要敲一下窗,忽然发现外面的人手里夹着一根烟吞吐着,怪不得,她心里好笑,假如此时是钱老师进来,又是人赃俱获,但是竟然敢在楼上吞吐起来,说明确实心情较复杂,呵呵,她心里笑这对老夫妻也算是一对活宝,在外人看来是多么老成持重、为人师表的形象,私下里竟然有这么孩子气的一面,而且如果钱老师看到了,还更加生气的地方是,老头不仅仅是在外面问人讨根烟抽那么单纯,而且明明自己是有存货的。
她敲了敲窗,这下,外面的人听到了,整个人几乎像一只受惊的兔子似的,手里的烟雷驰电闪地从手里弹出去,飞到楼下了。
见是栗然,他惊讶,转而对自己的举动感到有些尴尬,隔着窗笑了笑,把手指放在唇边,做了一个嘘的动作,然后推门进来,看到房间里只有栗然一个人,又是一愣,问:怎么是你?老太婆呢?
呵呵,就算是钱老师没当场逮住你,但你带进来这股烟味,你以为就闻不出来吗?要真的是钱老师进来,你的存货一定被全部没收了。
嘿嘿,他挪过桌边的椅子,说:坐吧,自己走到小茶几里边的单人沙发坐下来。
自打去年夏天体检心肺功能有些异常以后,老太婆就像防贼似的盯着我,这几包烟还是儿子看我难受,偷偷塞给我的,小栗你可不能当告密者哈。
呵呵,我不太相信阿姨一点儿都不知情,女人都对烟味特别敏感的哦,我想她只不过是睁只眼闭只眼罢了。
哦,要真是那样倒挺好的,呵呵。
老头挺得意。
是阿姨说你今天忽然想起一些以往的事心情不好,我想肯定是我胡说八道、捕风捉影的一场梦境给你给惹的,我这是来给你道歉来的,都怪我,胡说八道。
不不,我回忆起当时的情况,很多事情联想到一起,我也觉得不是没有这个可能,而且是很有可能,只是当时被愤怒和失落迷惑了眼睛,再后来也曾有过类似的猜测,可是怎么也不敢相信她会去这么做,你们年轻一代人没法体会当时的那种囧迫和苦难,是一种看不到一点儿希望的那种绝望,所以更加无法相信她会做出那样的决定。
可是,那决定当时对你们而言是不是都解脱了呢?
栗然插嘴说。
老头一傻,细细体味,徐璈嫁入的农家不是平常的农家,是当时颇有些权势的书记家,对于生活困苦而言,无疑是解脱了,如果当时的初衷还能够实现,就是能让自己通过大学这个跳板跳出去,何曾不是一种双赢?
小栗,你体会不了当时那种环境下,男男女女对感情的那种海誓山盟。
您的意思是,那个徐璈不会为了前面的那些而舍弃一段感情?但是,就算她不是,钱老师跟我说了,她的恋人呢?不也是因为在现实面前退却了吗?在你面前除了你们两对是屈服于残酷现实之外,还有活生生的例子,能说服你情感力量高于现实压力的吗?
这不是谁对谁错的事,人是社会动物,面对选择的时候,每个人的选择都有自己的道理,按照您的境界,这种理解你一定比我更全面,只是你成了当事人,当局者迷让你迷惑了几十年。
当然,不是没有可能,当时的徐璈真是抱着一种绝望的心态做出的选择,她可以没有爱情,但是她要让爱的人脱离苦海,哎呀。
栗然忽然一惊,这些话是不经思索随口而出的,但是说到最后的时候,她忽而就被自己设想的这段可能给感动了。
她不由惊叫一声,接着说。
因为政策的改变,她觉得她的牺牲变得没有意义和价值了,这也许是后来再也没有机会澄清她当初的意愿的原因了,因为在考大学已经成为每个人的权利的时候,再解释当初嫁人的原因时,没准会沉浸在愤怒和嫉妒中的你的一番谩骂和嘲讽呢,换了我,我也会从此绝口不提此事了,何况他们已经开始居家过日子了。
栗然说。
可是她的牺牲怎么会是没有意义和价值呢?这样的牺牲撼天动地,比之海誓山盟要更了不起吧?
赵老师坐在沙发上双眼血红地盯着她。
当然是。
栗然很坚定地说。
像,真像。
他悄声说,不过栗然没听到
开始,他是坐在她正面,看着她的脸、她的眼睛,从耳翼一侧平滑下来优美的脸颊曲线,肌肤洁白无瑕,令他不敢直视,而当栗然开始侃侃而谈的时候,身体转了个方向,对着床铺像是在发表演讲似地放飞自己的思绪,组织语言,这个角度让他将注意力从脸上滑下来看清了她的玲珑浮凸,他不敢相信她竟然是这样子走进房里来的。
栗然没有注意他的目光,继续说:不论当初如何,你们都已经进入不惑了,有机会最好见个面,听说他们过得也挺好,这样岂不是了却了一段心愿、一段遗憾吗?
真像,他又说了一句。
这回,栗然听见了,悄然一笑:真的吗?
就是说话的神态也像。
他说。
你说像那就可能真有些像了,阿姨一直说,我还不信呢,如果是这样,以后有机会我也要见见这位曾让你倾慕至今还念念不忘的,是何方仙女,呵呵。
其实,两个人自打见了面就没说过几句话,刚才说的比两三天加起来还要多,而且说的内容还比较异样,无形中多少拉近了一些距离,栗然说笑间也轻松起来。
直到无意间看到赵老师偶尔有些躲闪的目光和神色,霍然想起自己身上穿着的裙子有多尴尬,马上站起来,故作轻松地告辞:好了,阿姨嘱托我的事,硬着头皮算是交了差了,赵老师您没事了吧?那早点儿休息,我向阿姨交差去了。
赵研起身送她,跟着她走到门口,栗然开门的时候往后退了半步,她不知道赵老师是一直跟着她,绕过床过来的,这一退竟然撞上了跟过来的赵研,他赶紧扶住她,栗然惊呼一声,松开门把手,转身想道个谦,却见他脸上神色甚是奇怪,眼睛竟然是湿润的,不由有点儿揪心的感觉,轻叹一身,心想:这下可好,原本是来劝慰的,一来一去的,没准弄得更闹心了。
小小的门厅光线不是很亮,赵研宽厚的身体基本把房间光线挡掉不少,栗然的手还被他抓在手中,朦朦胧胧的小空间气氛瞬间有点尴尬,她有些嘲讽地开玩笑说:是不是要拥抱一下告别啊?
赵研悟觉,尴尬地一笑,赶紧松开手站到一边。
栗然眼睛有些嘲弄地看着这个老男孩儿,心里却涌上一股柔情,她跟上去,伸出双臂抱住赵研,说:那就抱一下。
这个举动出乎赵研意外,他几乎昏厥过去,开始的时候双手僵硬地不知放在哪里,可是马上被扑面而来的温柔馨香唤醒了,不由紧紧地拥住栗然。
栗然被拥得紧紧的,几乎无法动弹,她轻轻地拍他的肩,说:好了好了,我可不是你的徐妹妹。
接着,她感觉肩上脖颈有点凉凉的,他流泪了他竟然流泪了。
栗然的心无缘由地柔软下来,不忍再催促他,低着头不敢动作,可是慢慢地,被他粗喘的气息中附带的淡淡的烟草味弄得心里有些乱了:好了,钱阿姨该进来了。
他终于松开栗然,呆呆地站着,栗然伸手开门,正要转动把手,他按住她的手哀求地说:再待一会儿吧。
栗然已经满脸潮红,可是又不忍拒绝,于是回眸一笑。
或许是栗然的笑容鼓励了他,赵研竟然从后面再次拥住了她。
这是一个尴尬的姿势,赵研身材高大,他的双臂箍住她的位置,正好触到她裙下胸前挺立的位置,传到至手中的柔软,瞬间让他一阵慌乱,但却依然紧紧地箍着没有放手。
栗然怎么不清楚他的手触到了自己哪里,同时脖颈痒痒的被他贴上的下巴的胡须刺得竟然有些气喘,她有些恼怒起来,低低地呵斥了一声:放手。
可身后的男人显然舍不得就这么结束,不但没有依着栗然,甚至手掌恶作剧地动了动,显然成了一种挑衅了,栗然在这举动中慌乱起来,因为她感觉到自己身体涌上一股潮热,瞬间脑子里竟然闪过两个字:圈套。这一切莫非是一个圈套?从头至尾的。
理智尚存一息,又一股热潮涌来,几乎淹没了她,意乱情迷了吗?成熟女人的性潮莫过于此吧?从走进这间屋子开始,难道一点儿都没有想到会有什么危险吗?里面分明是一个尚未年老、依然风度翩翩的男人在,自己就这么进来了,而且是在一个女人带着调戏的目光目送着走进这间屋子里的。
栗然觉得四肢酥软,仿佛有些站立不稳,伸手扶住门框,这样以来,更是给后面的男人行了方便,甚至似乎像是一个暗示,因为她高高举起手,扶住门框的动作本身成了一个非常情色的举动,这么一来,她的柔弱更类似一种妥协了。
她的动作显然鼓励了他,赵研的手这回毫不犹豫地向中间侵略,托住了她柔软膨隆的胸乳。
这种接触的结果明确地提示了栗然,她的身体受到了无法拒绝的诱惑了,她低叹一声,喘息起来,几乎整个人都贴在门上了。
没有再呵斥,也没有抵抗,男人毫无顾忌起来,从搓揉到拉扯。
栗然凭着意念便感觉到了自己的湿润,这种湿润的臆想让她无法自持,甚至在他拉扯着将她的裙子往上翻的时候,露出圆滚滚的翘臀的时候,她都想不起来自己是不是协助了他,更别说是抗拒什么了。
他扯下她的小内内,瞬间进入了她……
很短的时间,很疯狂的动作,栗然一直保持着脸贴在门框上的姿势,这个姿势有些像岛国动作片里被强制行为的动作,但眼下应该算不上是强制了。
结束是在离开门几步远的床铺一角,依然是前后的姿势,自始至终,栗然没有转过脸来,在床角俯卧的时候更是将脸掩在被褥中间,她极力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儿声响,最多只有控制不住的喘息。
他的一泄如注在几分钟之后如期而至。
栗然继续趴了近半分钟,忽然跃起,不管身后还在余韵中回味的他,冲进卫生间。
出来的时候,看到男人还站在床边发呆。
栗然低低地骂了声:流氓。
看到没反应,继续低斥道:你不去卫生间啊。
男人收到大赦似地往卫生间跑,后面栗然喂了一声:不许让阿姨知道。
栗然走出去,在客厅悄声地转了好半天,她知道直接进到自己房间,凭着钱老师这样的女人只要瞟一眼,就明白发生了什么,无论结果会如何,栗然都无颜让她知道这短短的几十分钟发生了什么。
直到她感觉心情完全平复下来,捋了捋头发,上下打量了自己一下,悄悄地拧开自己的房门。
或许之前所有的担心都是多余的,里面的钱老师竟然倒在那张柔软的单人沙发靠背睡着了。
栗然的动静把她吵醒了,她不好意思地坐起来,仿佛忽然想起是自己委托栗然去完成使命的,于是忙问:老头怎么样了?
好像没什么事,是阿姨你想得过于严重了吧,不过也不算好,给你告个小秘密,他在阳台偷偷抽烟呢。
啊,这死老头。
钱老师生气地蹦起来,说:还真了不得了,完了。
冲栗然说:小栗,谢谢你了。
继而突然奇怪地看着栗然说:小栗,老头没怎么你吧?
栗然吓了一跳,但是很洒脱地说:没有,不过,我抱了抱他,安慰他那颗受伤的心。
去,还受伤呢,我过去了,你早点休息,哎,今天六七个小时的车不轻松。
栗然坐在床上,发了好一阵子的呆。
突然想老公了。
第二天,东边房间的两位出来,看到桌上放着一张纸条:“赵老师,钱阿姨,不好意思,家里临时电话有急事,我赶航班去了,因为太早就没叫醒你们告别,谢谢你们的款待,栗然。”
她呆呆地看着纸条,忽然转过脸盯着赵研:老头,你昨晚没怎么人家吧?
赵研慢腾腾地走过来,看了看纸条:说什么呢,老太婆,我能把人家怎么滴了?真想得出。
七月的一天,栗然正在办公室发呆,突然手机短信响了,打开看是一条彩信,里面是一张照片,赵钱两位中间是一个清爽、波浪卷发的女子,看上去比钱老师要年轻一些。
还真有点儿像,栗然心里说。
完
贴主:youyuanaab于2022_09_26 3:43:31编辑贴主:youyuanaab于2022_09_26 3:44:48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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